第一百四十二章 躊躇滿誌
他不是何府的嫡子，生他的姨娘體弱多病，在他不到兩歲的時候就去了，他是乳娘一手帶大的。何老爺在朝中任職，很少回洛陽，哥哥對他這個庶弟十分疼愛，嫡母也是溫和有禮的，但不是自己親身的，總隔著什麽，讓他無法親近。
秋後他就要入學堂做童生了，父親特意寫了家書回來，讓嫡母張羅他去彝鼎書院的辦學手續，哥哥和他自己卻更心儀殷氏辦的章華。原本他心中沒有把握，有了今日的擊鞠，他倒覺得，自己有幾分底氣，可以說服父親和嫡母了。
馬車在何府的側門前停下，門子喊了一聲“三爺回來啦”，恭恭敬敬的垂首開了門。馬車進了何府大院沒走幾步，就見一個身著藕色褙子的丫鬟急匆匆的走了過來。何三爺遠遠看出這是自己院子裏的貼身丫鬟伴奴，忙喊車夫停了車，打起幔帳向她喊了一聲。
伴奴一張黃瘦的臉皺成一團，才剛滿了十歲，跟了何三爺卻時時要擔驚受怕，委曲求全，讓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老成的多。
這會子見了主子，一路小跑著過來，也顧不得行禮，壓著嗓子低低說到，“三爺可回來了，老爺和夫人正在廳堂裏議事，喊人來尋了三爺幾次，三爺都不在，奴婢也沒了主意，隻得到這裏來候著三爺。”
何三眼中霎時一亮，“父親回來了？這會子在南院吧？快帶我過去！”“三爺！”伴奴輕輕喊了一聲，又看看左右，頭垂得更低了，“您再怎麽急著過去，也得先去換身衣裳不是？”
何三一拍腦袋，忙說是自己疏忽了，帶著伴奴回了小院，幾個小丫鬟伺候著換了一身顏色莊重的衣袍，又重新梳了發髻，這才急匆匆的向南院行去。
南院是父親和嫡母起居的獨院，前有亭台水榭，後有翠竹葳蕤，黑油大門，琉璃瓦的高牆大宅，是何府裏最華貴最氣派的一處。這時南院大門外正有幾個小廝在灑掃院子，見何三爺和伴奴走來，相互擠眉弄眼了一陣，一個個極不情願的躬身請安。大門兩邊守著的門子更是明麵上擺出臉子來給何三看。
何三此時心中隻想著報名去章華書院的事情，滿麵笑意，腳下生風一般，哪裏顧得上這些下人，看也不看的點頭應了，就往廳堂快步走過去。
誰知剛跨過大門門檻，就見二姐何玲低著頭走過來。何三正在躊躇滿誌，巴不得找個人分享自己的興奮和喜悅，便停住腳向何玲拱手作揖。何玲很快走近，抬起眼向何三爺一看，何三霎時一怔。
何玲雖是性子急躁，卻嘴硬心軟，明麵上事事順著嫡母，私底下卻時時照顧著何三。但此處到處是夫人的眼線，她也不便多說，見何三一副笑容可掬的樣子，也不回禮，隻頷首算是應了，又匆匆往外麵走，兩人擦身而過時，何三聽到何玲在自己耳邊匆匆說了兩個字，章華。
何三不解其意，心下猛地一跳。看來他猜得果然沒錯，父親這次特意招他過來，就是要把他入書院的事情定下來吧。何三輕輕握了握拳頭，第一次覺得自己終於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了。
行至廳堂外麵，又有一個小丫鬟迎過來，似乎有意擋住何三的去路，直衝著他走過來，蹲身鄭重行了一禮。何三越過她的頭頂向廳堂裏麵張望，又小聲說，“老爺和夫人都在裏麵吧，快讓我進去。”
誰知那小丫鬟遲遲不肯挪步，似乎思量了許久，才終於下了決心，聲音沉沉的對何三低語道，“老爺夫人正商議您入學的事情呢，小姐都被夫人遣走了，三爺說話務必仔細掂量些。”說罷也不敢抬頭，便匆匆走開了。
何三心中猛地一沉，霎時有種冰水灌頂的感覺，腳下的步子也慢了下來，邊走邊抬眼窺探著，果然廳堂裏一派肅殺死寂的氣氛。他費力的咽下一口唾沫，抬腳跨進廳堂，跪下向端坐在麵門的太師椅上的何老爺磕了頭，又像右手邊一張玫瑰圈椅上的大夫人磕了頭。
大爺正巧今日不在，何三心中越發慌亂起來，磕了頭便垂著腦袋，一路上他原本編好的成串兒的說辭，這會子全都像斷了線的珠子，在他心裏滾來滾去，亂作一團。
何三心如亂麻，正囁嚅著想要開門見山的問過去，何老爺卻沉吟了一聲道，“老三四月裏滿九歲了，幾個月不見，學業上可有長進？”何三忙恭敬答道，“回父親大人的話，兒子每日跟著先生識文斷字，從不敢怠慢的。”
何老爺立刻麵露慍色，冷冷一哼，“哼，多大的人了，還在識文斷字，你還自以為勤勉？”何三立刻縮著脖子不敢再多說一句，他素來知道父親是個極嚴厲的，這會子見他心緒似乎不佳，心中愈發沒底了。
一旁的何夫人忙笑著嗔聲道，“老爺！”又看了一眼何三，臉上神色也是極柔順的，“您好不容易回府一趟，就別太苛責老三了，看把孩子嚇得。”說著又看向何三，不疾不徐，用唱曲兒一般歡快的腔調說到，“你父親與我商量著，馬上就是書院招生的日子了，你父親的意思是，讓你去書院裏念書，日後若是能求個功名，跟你哥也可以有個照應。”
他還沒開口，事情已經進入了正題，何三一顆心子跳得要發狂了，生怕那錯亂而強烈的聲音被堂下兩位長輩聽了去。
何夫人頓了頓，臉上笑意更深了些，腮上現出兩枚極好看的梨渦，“如今洛陽城中頂好的書院，就數章華和彝鼎兩處了，”說著似乎有意停了一下，朱唇一抿，繼續說道，“這彝鼎書院雖說新建不久，山長和夫子卻是頂頂好的。”
“那瞿夫子出自國都裏有名的書香世家，日後保不齊要去翰林院當值的。這些日子，與我親近的幾家夫人，各個都在說這書院的好處，吃穿用度不必說，都是一等一的好，脩金也隻有章華的一半。”
何三聽出了她話中的意思，一顆心越沉越低。看來嫡母是打定主意要送他去彝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