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篤定
“啊!”坐在看台上的青梅倒吸了一口涼氣,倏爾站了起來,殷繡還沒有落下馬背,她卻像是要倒下去了。
帶著幃帽的男子亦周身僵直起來,呼吸紊亂,吹拂著麵紗飄忽不定。
殷繡緊緊咬住牙關,硬生生控製住了馬的速度,順勢揚起鞠仗一揮,小球飛出一道完美的弧線。
“喲呼——”高亢的吆喝聲從她背後傳來,為她叫好。
直到這一瞬間,殷繡忽然領悟到在馬背上急速奔馳是多麽暢快!耳邊塞滿風聲,她幾乎要大笑起來。卻有一個聲音,裹挾在風裏,如同小飛蟲一般鑽進她的耳朵。“可惜了,小小年紀就許了親王府。要枯死在那金子做的活死人墓裏。倒不如跟了我,我帶你去遊曆山川大海,過喝酒唱歌的逍遙日子可好?”
癢。不光是耳朵裏癢,似乎心頭也有一絲小小的癢。殷繡油然有些氣惱,卻也冷靜了些許,又是對著那小球擊了一杖。
她不敢放慢速度,甚至不敢回頭,比賽中,任何一點遲疑都有可能扭轉戰局。可是她明顯感到了蹊蹺。論理說,這場上的騎手,且不說都是膏粱子弟家的,應該早就通曉騎射之術,就算都是平民百姓,身為男子,策馬又豈會比她一個生疏的女子還要慢?
這一路暢行無阻,竟沒有任何一個騎手追上來,這怎麽可能?
她幾乎要認為,或許這場比賽本就是韓蟬為了捉弄她設下的圈套?
殷繡越想越是遲疑,卻聽到背後一聲高喊,“隻管往前去,我為你斷後!”
場下又是一陣喧囂沸騰。半數的看客已經站了起來,所有的人都在指著那匹棗紅馬,指著韓蟬。有的嘖嘖稱讚,有的嗤嗤嘲笑,有的皺眉費解。
殷繡衝在最前麵,眼看著就要接近球門。她一直沒有回頭,不知道背後如同驚濤駭浪般的近十匹馬,全都肌肉緊繃,口鼻中唾沫飛濺。在他們和殷繡中間,便是那匹棗紅馬。
如同一葉扁舟與海嘯隻見的一顆龍珠。他為她阻攔了一切。他是她的河神。
他們想要近前,想要衝過去將殷繡鞠仗下的球搶過來,奈何棗紅馬與韓蟬配合默契,如同背後還長了兩隻眼睛,哪匹馬稍稍冒出頭來,就被棗紅馬硬生生擋住。棗紅馬生的原比場上其他馬要高大幾分,被它一擋,其他的馬都隻得放慢速度。
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群馬奔騰,每匹馬都躁動難耐,不時發出嘶鳴,狠狠嚼著馬橛子,粗壯的脖頸重重的擰過去,由於韁繩勒得太過急促,扭過頭去咬背上的主人,如同洶湧的洪流被一道小小的木板攔住,煩躁至極卻又無處發泄。馬背上的人亦是如此,然而他們愈是急躁,愈是無法突破韓蟬的阻攔。
他們都是洛陽最有權勢的家族子弟,涼朝與突厥交惡之前,許多世家子弟從藩地重金買來汗血良駒,讓最好的突厥騎手教授他們馬背上的功夫。
方才在場下他們還交頭接耳的譏諷,今日的比賽中,許多都是擊鞠場上早已熟識的玩伴,隻著章華書院的小書生,誰都素未謀麵。他們甚至懷疑他會不會騎馬,約好了上場之後第一個要給他難堪。卻不料現在一齊被這可惡的小書生阻攔在後麵。他們如何也想不通,看著眼前有些過於羸弱的背影,高高凸起的脊椎骨,如何會像一麵銅牆鐵壁,無法突破?
在韓蟬的前麵,殷繡已經行至距離球門不過二十步之遙的地方,如果擊鞠技術高超的人,此時已經可以揮杖射門了。殷繡一顆心已然提到了嗓子眼,卻有些遲疑,並沒有射門的意思。
追在後麵的騎手看出她的猶豫,又一次強行想要突破。
事情進展太過順利了。殷繡心中疑竇越積越重,但仍然沒有放慢速度。忽而身後有人高喊了一聲,“別猶豫,快射門啊!”是韓蟬的聲音,又不是韓蟬的聲音。她習慣了他油腔滑調的說話方式,總像是沒吃飽飯,中氣不足,聲音有些滑膩膩,飄乎乎的,此刻這聲喊叫卻像是雪山巔峰中牧人的呐喊,似乎能突破雲霄,在群山峻嶺中久久回蕩。
這聲音似乎有某種魔力,她隻覺得一股強力貫穿全身,不等她意識反應過來,握著鞠仗的右手已經高高舉起。上場之後她就一直十分緊張,這時握住鞠仗的手已經有些微微的汗意,她生怕鞠仗從手中滑落,不時手下要加幾分氣力。
鞠仗被她高高舉起,又重重落下。杖頭的木板撞擊在小球上,撞擊力道太大,鞠仗癔症一般劇烈的戰栗起來,戰栗迅速傳到她已經僵硬的手掌和手指間,一陣酸麻。
糟了,她心下猛地一沉,幾乎不能呼吸。這一擊用力過猛。
左手已經下意識的鬆弛下來,韁繩一鬆,身下的白馬會意放慢了速度,漸漸停了下來。殷繡身後雜遝的馬蹄聲跟著漸漸平息了。所有人都像被抽走了精氣似的,霎時間都凝固不動了。
隻有殷繡眼底凜然,甚至鬆開了鞠仗,這時她才感到自己雙頰冰冷如鐵,兩手卻是滾熱的。她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很快,她就會聽到自己的隊友們扼腕的歎息聲,聽到對方的騎手們的叫喊和嘲笑。
但她等來的卻是一聲歡呼。高亢而悠揚的,讓人想到黃昏時分,炊煙嫋嫋的草原,牧人趕著羊群回圈,為一天的辛勞結束而發出的勝利歡呼。
這歡呼突兀得近乎滑稽。殷繡滿心疑惑,甚至有些自嘲。韓蟬已經緩緩從她背後行來,她隻來得及用眼睛的餘光瞟了他一眼,那雙眼睛閃爍著孩子般的雀躍,他天真的相信殷繡這一球一定會中。殷繡微微怔住。他為何能如此篤定?
她慌忙又去看球門。似乎被韓蟬的目光感染,那莫名其妙的篤定也開始在她的心間滋生。於是,這篤信就像一隻看不見的魔手,將原本力道過猛,角度偏離的小球硬生生調整了方向,引導著它一路向球門中間的小小圓洞飛過去。
“進了嗎?進了嗎?”雪酥急不可耐的站起來,竭力伸長脖子,探出身子左右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