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小試鋒芒
掌事的拚命點頭,“山長放心,是瞿夫子專程傳話來的,我聽得清清楚楚!”
誰知麥培生臉上沒有絲毫寬慰的樣子,反而慌忙掀開幔帳,對車夫道,“快,抄捷徑回彝鼎書院,快!”
馬夫被嚇了一跳,狠狠一鞭子抽下去,兩匹馬揚蹄高嘶,飛也似地調轉方向,沿著小巷狂奔而去。
與此同時,建春門下,一頂裝飾華貴的馬車還停在門前,車夫不時抬起酸麻的腿,焦急萬狀的看向各個方向。他已經在這裏守了兩個時辰,卻不見瞿夫子的身影。幾個小孩被大人牽著路過,指著車轅上金製的車鈴又笑又叫。
孩子的叫聲引來了更多的人側目過來,“這人是不是傻子,站這裏一早上了,也不嫌熱。”“該不會是要賣車,還是賣馬?”車夫訕訕的低著頭,耳邊滾熱的汗珠一串串滾落到地上。也不知瞿夫子什麽時候才回來,他幾次想要趕車回彝鼎書院,又怕山長大發雷霆,隻得繼續候著,唉聲歎氣。
此時此刻,彝鼎書院的學堂內。
座下是數十個年輕學子,每人都身著白絹長衫,麵前一張黃花梨木的翹頭案,上麵的筆墨紙硯等物也都是最上等的,學堂內奇楠沉香氤氤氳氳。
已是正午時分,學堂外蟬聲大作,又有幾個雜役搬運東西的吆喝聲,學堂裏卻萬籟俱寂,翹頭案後的眾人如同中了定身咒一般一動不動,隻間或有人輕咳一聲,證明他們還意識清醒。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學堂麵南的尊位上,正襟危坐的殷二老爺殷崇清身上。殷崇清身著玄端素裳,頭上是古皮弁製的委貌冠,目光遠視眾人,兩手闔於膝上,眉目清朗,頗有大儒之風。隻聽他侃侃論到,“孔子曾言,‘周監於二代,鬱鬱乎文哉,吾從周’,意思是說,周朝的禮儀製度借鑒了夏、商兩代之製,我遵從周朝的製度。”
他又掃視眾人一眼,忽然停住,長歎一聲才道,“我朝與前朝相同,皆是手握兵權之權臣奪的江山,自從前朝開此先例,直至本朝,所謂法製,都是一時應急,漸成習慣罷了,此所謂‘霸府’是也。”
台下學生沒有想到這位夫子竟會從《周禮》講到本朝的朝局流弊,一時唏噓之聲四起。
不一會兒到了散課的時間,殷崇清與眾學生相互行了禮,學生們簽了講簿,陸續從正堂裏走出來。殷崇清還端坐在講壇之上,雙目輕闔,似在凝神靜思。
他在汴州苦讀十年,一郡之人無人不知,針砭時弊,慷慨激昂,還以為自己麵前一定是通途大道,要在朝局中大有作為,殘酷的現實卻一次又一次挫敗他,把他所有的誌氣都消磨一空。
此刻跪坐在講台上,他胸中意氣又開始蠢蠢欲動,洛陽是殷家時代定居之地,或許真有神明保佑,能祝他心願達成?一個小小的身影忽然出現在他腦海中。不,他從來都不信縹緲的鬼神之說,幫助他的,是那個聰慧過人,簡直像奪胎轉世的殷繡。
殷崇清正想著,隨行的小廝輕手輕腳的走到近旁道,“大小姐的馬車到山下了,等著跟老爺一道回府呢。”殷崇清點點頭,小廝扶著他,兩人一道走出了學堂。
“聽夫子一席話,簡直比我自己溫書十年的進益都多!”
“這位殷夫子好像是代課的夫子,也不知是何方神聖!”
“聽說好像是章華書院的夫子!”
幾個學生一並向正門行去,邊走邊小聲議論著。
儀門前的空地上停著一輛二驂方輿馬車,殷繡坐在車輿內,悄悄掀起側窗的幔帳,豎起耳朵聽著學生們說的話。
恰好此時殷崇清和小廝走了過來,四麵的眾多學生立即停住,一一向殷崇清躬身行禮。
“夫子日後還來彝鼎書院講學嗎?”一個學生滿含期待的問道。
殷崇清正斟酌著不知如何回答,小廝上前一步,挺起胸脯道,“今日是你們彝鼎書院的瞿夫子不知為何缺席,我們家老爺才來臨時補缺,你們還想聽老爺講課,自然是要到章華來!”
殷崇清默默頷首,周圍的學子又行禮,一直注視著殷崇清登上馬車,目送馬車遠遠離開,目光中說不盡的崇敬之情。
殷繡從青梅手中接過一隻茶托,乖巧的送到殷崇清麵前的小幾上,輕笑一番道,“方才在馬車裏,耳邊竟是那些書生誇讚二叔父的溢美之詞,聽得我耳朵都發燙了!”殷崇清爽朗的仰麵大笑起來,殷繡還從未見過二叔父如此開懷歡暢的模樣,眉眼間那種衰朽與滄桑已然不在了,竟顯出幾分少年勃發的模樣來。
她心下一陣動容,頓了頓又問道,“二叔父可知,太守已經呈了折子,今年鄉舉裏選之期可能要推後了。”殷崇清一聽立刻瞪大了眼睛,“竟有此事?”殷繡默默頷首,“今年畢竟與往日不同,太守大人要顧得裏外周全,想必也頗棘手。”
殷崇清神色霎時凝重起來,垂眸思忖了一會,殷繡又說道,“既然太守大人還沒有定下名額,我們就還有下注的機會。”
說時又笑了,“彝鼎的山長對學生的要求可是很高的,專挑威高權重的官宦子弟,皇親貴胄也是有的,二叔父今日小試鋒芒,這些弟子少不了要多時提及。這些讚譽之詞,最後也會傳到朝野之上,和太守大人的耳朵裏。”
殷崇清微微一怔,這一番話如何也不像一個內宅小姐能說出的,他心下又是感激又是驚訝。殷繡卻又嬌憨的一笑,“小團子說,今日肖廚子做了蟹黃點心呢,我這會子就口水汪洋了!”兩人霎時都笑了起來,連趕車的阿寧都跟著快活起來,忍不住一揮韁繩,兩匹馬長嘶一聲,急速向前衝去。
兩人回了殷宅,殷崇清邀殷繡一處去吃飯,殷三老爺也跟著起哄幫腔,叔侄三人熱熱鬧鬧的用了午膳,殷繡才帶著青梅兩人回到自己這邊院子來。青梅雪酥為殷繡換了衣裳,青梅柔聲道,“小姐出去一早上,這會子可乏了?要不要睡一會兒?”
“小姐!”雪酥一雙眼睛睜得圓圓的,墊著腳大叫了一聲,殷繡原本有些睡意,被她這一攪,瞌睡蟲霎時都跑了。“午憩的時間,你這麽活泛作甚?”青梅忍住笑瞪了雪酥一眼。“我實在忍不住啊,”雪酥扭著身子,“小姐今天可算是讓那個麥山長吃到教訓了!”
說著她忍不住又笑,“你們瞧見沒,當時他氣得吹胡子瞪眼的!看他以後還敢不敢惹咱們殷府!”殷繡聽到此話,卻微微垂眸。這幾日她命人打聽麥培生的來曆,卻隻零星收到些消息,知道他精通藩文胡語,身家不菲,日常卻是個錙銖必較的。
洛陽私學向來都以章華書院為尊,斥重金建一所新書院,明擺著是把矛頭指向了殷家,手筆如此之大,絕非是一時興起。她努力回想前世裏,卻不記得父親何時曾與姓“麥”的人結仇,這樣大張旗鼓的針對殷家,究竟是為了什麽?
無論如何,既是要向殷家尋仇,又是謀劃了多時的,必然會步步緊逼。前日裏他派人假冒自己來章華探口風,她就猜到他一定會有下一步行動,所以才設下這出“空城計”,讓他撲個空。
殷繡想著不禁竊笑,麥培生此時一定羞憤至極,想不到她竟會將計就計,利用他設下的圈套反過來暗算他。不過,以她的了解,此人一定不會就此善罷甘休,這一回他遭了殷繡的算計,一定會想出更陰毒的計策一雪前恥。他能利用的把柄,應該就是那件事了。
她輕輕歎了口氣,望向院子外麵,此時庭院裏日頭正盛,丫鬟小廝們都躲在回廊下休息。殷繡雙眸微眯,恰在此時,一個高而清瘦的人影跨過院門,穿過庭院向殷繡走過來。
阿寧一邊走一邊用袖子擦著頭上的汗珠,夏末秋初,早晚間都已經見涼,隻這正午時分還酷熱難耐,他一早上把洛陽城中各處都跑遍了,此時已然汗流浹背,更讓他沮喪的是,大小姐吩咐的事情,還是沒有著落。
阿寧邊走邊仰起頭,一眼就看到了殷繡的笑臉,霎時鼻子一酸。他快步走到廳堂中,拱手跪地,“阿寧請小姐責罰!”殷繡輕歎了一聲,“是我不好,這事情原本也不是你一人能做到的。”阿寧仰起頭,眼圈已經有些紅了,沒想到大小姐對他沒有半句責怪,反而埋怨自己。
他原本隻是莊子裏的佃戶,幾代人都是憑苦力吃飯的,家裏捉襟見肘,幾個弟弟妹妹都因為買不起米被活活餓死,他從沒想到自己會受到殷家大小姐的提攜,想來是母親在菩薩麵前許下的願應驗了,自從被提拔成了小姐這邊的護院之後,他的工錢翻了幾倍,殷府裏的下人們莫不對他客客氣氣的,為了回報主子恩情,他做事也格外盡心,隻是這一回——
阿寧邊走邊想,忽然聽到有人輕輕叫了一聲,似乎就在自己鼻子跟前,原來是他垂著頭沒看路,差點撞到麵前的人。他嚇得往後跳了一步,對麵那人倒是反應比他還快,早已往後一縮。他抬眼一看,正想說“對不起”,那句話卻硬生生被他咽了回去。
“是你!”阿寧乍然咬牙切齒,一臉戒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