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賀壽
“欸,三老爺旁邊的位置怎麽還空著?”殷繡還在端詳,雪酥已經脫口問道,說著又瞪著眼睛小聲驚呼道,“該不會是擺錯了位子?老爺如此看重這次壽宴,這可如何是好!”
“噓!”青梅皺眉丟給雪酥一記眼刀,“這事輪不到你操心。”說著又看了看殷繡,“二老爺定是有什麽事耽擱了,這才遲了些。”
殷繡心中一震,與三叔父廝鬧了幾日,她竟忘了,兩個叔父是一同來洛陽的。卻不知這二叔父究竟是怎樣的人,這幾天她去父親那邊請安時,也不曾見過。再看三老爺的神情,果見他雖是言笑晏晏,卻似乎有些刻意,目光不時落到旁邊的空席上,流露出焦急和羞愧來。
這時有人急匆匆的趕過來,一隻袖子前後揮舞著,另一手似乎緊緊抱著什麽東西。隻聽這人邊走邊說,“老爺恕罪!老爺恕罪!”,莫非這就是二叔父?
殷繡蹙眉望過去,此人約莫隻有六尺高,身材幹瘦枯槁,背脊有些佝僂,眼角和嘴角都已有了深深的皺紋,一副飽經風霜的憔悴模樣。再看他的衣著,粗劣的赭石色麻布長袍,頭上用一根粗布頭巾束著,沒有半分的華貴之氣。不僅與三叔父的年齡相差甚遠,衣著打扮也大相徑庭,很難相信這竟是一母同胞的兩個兄弟。
二老爺徑直走到父親跟前,合手曲膝,行了一個跪拜大禮。“恭祝叔父壽比南山,福壽綿長!”
在席的丫鬟小廝們霎時都有些錯愕,嘰嘰喳喳的議論起來。按照禮製,叩拜儀式是在壽宴結束之後才開始。開壽堂,辦壽宴,奉壽禮,行叩拜儀式。叩拜儀式中,需壽星下令“穿堂,”兒孫們按照順序依次走過壽堂,逐一報詠。長子長孫為先,二房和旁係順次。如今宴席還沒有開始,二老爺就急著來跪拜,難道是心情太過懇切,等不了那些章程了?
殷繡有些擔心的看向殷老爺,殷老爺今日一身簇新的衣袍,胸前戴著紅花,肩披紅色緞被麵,襯托得麵色格外舒朗,看著二老爺滿臉喜氣,似乎並不介意他的逾距行徑,反而十分感動。殷繡這才放下心來。
二老爺又抬起一張笑臉,伸手去取了放在身旁的黑漆木匣子,“薄利不成敬意,還請叔父笑納。”“二哥!”三老爺忍不住叫了一聲,似想要製止。二老爺卻置若罔聞,執意手捧盒子,向殷老爺眼前遞過去。
眾人的目光霎時都聚集在殷老爺身上,卻見他又驚又喜,慌忙捧起盒子,笑嗬嗬道,“二弟有心了!”殷老爺打開盒子,原來是五隻金鑲玉的如意,依次陳列在盒中。
殷繡攥緊了手指,殷宅的財資雄厚洛陽無人不知,父親的書房裏就有許多這樣的金器,隨意擺放在那裏,就連殷府的下人都熟視無睹,視若尋常。這玉如意看上去質地卑廉,工藝粗陋,若是平日裏,殷老爺一定會不屑一顧。二叔父為什麽要用這樣的東西當做賀禮?
殷老爺笑嘻嘻的連連點頭,看了一眼站在身側的翠兒,翠兒會意接過了匣子,又看了看老爺,似乎是在確證。殷老爺又鄭重的點頭,翠兒才撇撇嘴,極不情願的走上前去,向二老爺行了一禮,將一隻纏著紅綢子的錦袋遞到二老爺手中,冷冷說到,“這是老爺的回禮。”
二老爺唯唯諾諾的應了,手捧錦帶,卻步退到三老爺身旁的座位前坐了。
老爺吩咐開席。立刻有四個小廝捧著一碟小山一般高的壽桃過來,這壽桃做的精美無比,下麵有脆生生的綠色“桃葉”,上麵雕畫著“南山不老鬆”的圖案,頂部一簇緋紅,栩栩如生,鮮豔欲滴。丫鬟們上前為各人分食。
殷老爺舉起金托玉酒杯,眾人齊齊向殷老爺行禮。一杯壽酒下肚,殷老爺臉上升騰起兩朵紅雲。殷繡也心下稍稍安定。她剛夾起一塊酥肉準備放入口中,卻偶然瞥見三叔父和二叔父正相互對視,似乎正在爭辯著什麽。三叔父麵紅耳赤,眉頭深蹙,與前日裏快活的少年派若兩人。殷繡心中驟然生起不好的預感。
果然,她看到二叔父端起酒杯,轉頭望向了父親。“大哥,二弟心中有些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哦?”殷老爺忙不迭放下酒杯,十分鄭重的看向他,“可是大哥招待不周,怠慢了二弟?”說著眼中露出懇切的擔憂來,柔聲說到,“你隻管說,大哥哪裏做的不好,有則改之!”殷繡心下一陣動容,這是父親的壽宴,除了他,怕不會再有第二個掌家的老爺,在自己的壽辰上說出這樣的話來。
“二哥!”三老爺忍不住抓住了二老爺的衣袖,二老爺一把甩開他的手,站了起來。
“今日是大哥的壽宴,”二老爺放緩了語速,娓娓說來,“大哥是殷家尊君,我們殷家世代定居於此,累世稱頌,卻不知為何,不見本郡官紳前來賀祝?”
殷老爺臉上霎時一僵,上揚的唇角不動聲色的萎鈍下去,思索良久,遲遲沒有作答。
三老爺也站起身,舉著酒杯道,“大哥莫怪,”說著臉上又是一紅,赤色如血,吞吞吐吐的辯白道,“我與二哥,多年困居汴州,不通人情世故,初來名都,便覺得萬事都十分新鮮,所以才時時發問,絕無冒犯之意!”
周圍的丫鬟們聽三老爺這般詆毀自己,都忍不住偷笑。隻有殷繡心裏一陣隱痛,覺出這話中的苦澀來。她正要開口說話,卻聽殷老爺嗬嗬笑了一陣,說道,“三弟說笑了。”
說著又轉向二老爺,“二弟問得有理。回想老太爺兄弟都在的時候,逢年過節,殷府裏倒是賓客滿門,大門外送禮的人馬絡繹不絕。隻怨我資質駑鈍,那些達官顯貴,我見了就怕,這才相互疏遠了。”
這下子不僅是丫鬟們,連兩個姑太太,劉妍姐弟等人都笑作一團。隻有二老爺臉上露出驚愕和窘迫的神色來。他似乎還想說什麽,兩手交疊到一處,正欲起身,卻被三老爺一把按住。兩人視線交接,似乎又是一番相爭不下。
殷老爺又長吟一聲,轉向他們兄弟,“二弟三弟這些年,不知都在做些什麽?”遲疑了片刻,才又問道,“二老太爺,身子可還康健?”
三老爺正準備開口,已經被二老爺搶去了話頭。二老爺一拱手說到,“二老太爺身子骨硬朗,就是時時想著長房,甚是掛念!”殷老爺聽說此言,雙目微眯,似乎心有觸動。殷繡卻忍不住冷冷笑了一下。即是掛念,為何不親自來洛陽看望,就連一封家書都不曾托二老爺和三老爺送過來,可知人情冷暖。
二老爺又道,“哎,說來令人唏噓。”頓了頓,才又道,‘“二老太爺當年帶著妻子遷居汴州,三弟尚未出世,卻不知道,那時我們一家人初來乍到,白手起家,處處捉襟見肘,實是異常艱辛!”說著,聲音竟有些哽咽。
殷老爺聽著,不禁眼底有些發紅起來。
二老爺頓了頓,又低著頭道,“直至今日,也隻算是落穩了腳跟,然則想要達成洛陽殷家這般郡望,沒有百年的積澱,又談何容易!”說著頓了頓,“二弟我自幼苦讀,奈何郡中無人識得我殷族子弟,縱有滿腹經綸,竟無用武之地!”
說罷又扼腕喟歎。一時間席上鴉雀無聲,殷老爺沉吟良久,才道,“真是苦了你們了,我朝沿襲舊製,想要在朝為官,需世家望族累世之名,你們在汴州不過十餘年,卻是不易。”說著又低頭沉思起來。
殷繡深深蹙眉看向二叔父,原來這就是他遠赴洛陽的目的嗎?覬覦洛陽殷家的名聲,希望通過父親,為他某一個好官職?
二老爺並沒有覺察到殷繡眼神中的異樣,隻是目光灼灼的盯著殷老爺,話題好不容易引到了他祈盼的方向,此刻他就是一隻釣魚的貓,隻等著最後收網。
四下裏又是一陣沉默,二老爺幹咳了兩聲,終於開口說道,“此次遠上洛陽,一來是為了給大哥賀壽,二來,也是暗自祈盼,大哥念在手足之情,為二弟我籌謀一番,若是能在洛陽謀得——”
話音未落,卻聽一個清亮的聲音說到,“二叔父莫非還不知道嗎?”
霎時,席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殷繡身上。
隻見殷繡緩緩起身,施施然向二老爺和三老爺各行了一禮,才不疾不徐的說到,“家父已經將殷氏族中大小事物,連同田契、商鋪、書院,及祖宅中的各種瑣事,一並交托於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