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紙傘
“堂姐,——”劉戎不明所以,滿臉赤紅的看著殷繡。還能感覺到數十個學生豔羨,嫉妒,疑惑,不甘的目光齊刷刷落在自己身上,沉甸甸的,令他舉足無措。
殷繡嫣然一笑,今日她一身鴨卵青色的雜裾垂髯裙,頭上是一朵顏色相近的堆紗宮花,令有一雙碧璽耳墜子,在燥熱的氛圍中,如同一彎美好的新月。
“今日似乎有雨,我給你送把傘來,這就走了。”她看著劉戎,目光溫存。被穆誌勇拉拽留下的淤青此時還在他的脖頸上,殷繡微微蹙眉,卻沒有說什麽,隻是伸出手,為劉戎整理了一下領口的衣襟。
劉戎背後熙熙攘攘的議論聲霎時變成了一片尖叫,紅潮自他的臉頰蔓延到了耳根,他把頭埋得更低了些,默默接下青梅遞過來的紙傘,便不再說話。
“那我去了。”殷繡又說,劉戎隻支吾了一聲表示道別,殷繡與青梅等人又向夫子客套了幾句,便轉身回去了。
這時天上已經有悶雷滾動,劉戎緊緊攥著手中的雨傘,心中滿是疑惑。堂姐明明知道有小廝在外麵候著,根本不需要他自己撐傘,為何要特意送傘來給他?就算他需要傘,也可以找哪個小廝捎過來即可,又何須親自走一趟?
“走吧,回去上課。”夫子沉聲嗬道。劉戎趕忙垂頭應著,不再多想,隻跟在後麵回到正堂裏坐下。說來倒也奇怪,這一整天,竟並沒有同學來找他的麻煩,就連穆誌勇等三人也像是在商量著什麽重要的事情,沒有心思來捉弄他。
還有幾個同學過來問他今天來探望的人究竟是誰,言語態度也十分恭敬,劉戎如實回答,這些人又嘖嘖讚歎了一回,又幾個學生聚在一處說了些旁的話,自劉戎到章華書院入學以來,似乎這還是第一次,能與其他同學這樣輕鬆愉快的對話。
窗外風雨大作,潮濕的雨水從門外吹進來,坐在後排座位的學生衣襟都被沾濕了,還有人桌案上的草箋被狂風吹落,好不狼狽。到了散學的時辰,天上也沒有絲毫放晴的跡象,反而雨越下越大。
各家的伴讀小廝都在門外候著,學生們爭先恐後的出了門,很快,正堂裏就隻剩下劉戎一個人。曾有一次散學的時候,劉戎因有急事趕著回去,半路卻被穆誌勇攔住了,他的小廝還跟穆家的人打了一架,從那之後,劉戎便每日留在教室裏溫書,隻等到所有的學生都走開,才會起身回去。
“哥兒,這雨下得緊,快些走吧!”他的小廝阿彰站在門口喊他。阿彰是跟著他從劉府一起過來的,一向是個聰明能幹的,時常要為劉戎打抱不平,倒是劉戎每次都攔著他。
劉戎轉身正欲出門,卻發現還有一個學生沒有走。隻是這人一直靜靜的坐著,沒有發出一點聲音,若不是劉戎目光敏銳,幾乎不會察覺,偌大而空寂的屋子裏,還有他蜷縮在那裏。
“容寶堂,你怎麽還沒有回去?”劉戎走過去,關切的問。
容寶堂正側目看著窗外,乍然有人喊他,怔忪了半晌,一臉愕然,許久才回答道,“我,我等一會兒再走。”
同窗數載,記憶中他們似乎從未這樣單獨聊天過。劉戎不禁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容寶堂生的十分肥胖,臉色卻並不紅潤,反而比劉戎更多幾分蒼白,一雙眼睛暗淡無神,或許是因為怕熱,皮膚上總有一層細細的汗珠。同樣是白色的麻布青衫,其他學生都喜歡讓自家的丫鬟在上麵加一些點綴或貴重玩意,唯獨他一身肅靜,袖口處似乎還有些磨破了,也沒有更換。
見劉戎打量自己,容寶堂又重重的低下頭,不自覺的兩腳往回縮了一下。劉戎這才注意到他腳上的鞋子。下雨天,各家下人都會為主子備著堂木屐和鬥篷等物,容寶堂則是一雙皂色的麻布棉鞋,沾了許多泥水,似乎是跟著主人徒步走過很多泥濘地方的。腳背緊張的弓起,如同兩隻受到驚嚇的喪家之犬,在生人的注視下無所遁形。
劉戎想起阿彰曾說過,學堂中有人是殷府下人家的,家裏窮困,孩子卻是個勤苦上進的,所以厚著臉皮來求老爺,讓自家的孩子在章華書院讀書,殷老爺竟也應允了。平日裏他很少與其他同學交談,今日看來,傳言所說的,大概就是容寶堂了。劉戎心中不免動容。
容寶堂又抬頭看著他,神情懇切,近乎哀求,“你,你先回去吧,我等雨停了再走。”
眼看著天色又暗了下來,似乎還有一場大雨在後頭,劉戎輕輕吸了口氣,有些怯怯的邀請道,“不如,你與我一道回去吧,我的馬車就在外麵。”
容寶堂驚愕的抬起頭,一臉不敢相信的模樣,許久才結結巴巴說到,“不,不了,我,我的鞋子髒得很,別把你的車子弄髒了。”半晌,又說到,“我家離這裏也不遠,一下子就走到了。”
“戎哥兒,快走吧,回去晚了,二姑太奶奶又要罰我了!”阿彰催促道。
劉戎攥緊手中的紙傘,霎時間明白了什麽,揚起臉對阿彰道,“阿彰,你先自己回去吧,我陪容寶堂走回去。”
“啊?”阿彰驚呼出聲。容寶堂也慌忙擺手,“不用不用!”
劉戎微笑著,不由分說的擰起容寶堂的布包就往外麵走,邊走邊說,“快走吧,你不是說,你家離這裏不遠嗎,權當我順路了。”
容寶堂已然無計可施,訕訕的看了阿彰一眼,跟在劉戎身後,兩人同撐著一把傘走進了雨簾之中。阿彰看著兩人的背影,隻得無奈的搖了搖頭。
容寶堂跟著劉戎,兩人穿過遊廊,行至書院大門前,容寶堂忽然驚呼了一聲,“哎呀,我的書忘了帶了,回去還要溫習呢!”劉戎就站在廊下等他。容寶堂跑回正堂拿了書,轉身卻聽到身後有人說話的聲音,他縮在門邊往外麵偷看,原來是夫子跟穆誌勇兩人站在拐角處。
夫子背對著他,表情看不清,穆誌勇則是一臉的怒容,絲毫看不出對夫子的尊敬。沒過一會兒,穆誌勇拂袖而去,甚至連辭行的禮儀也沒有向夫子行一個。夫子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轉身向另一個方向走了。
隻等到兩人都走遠了,容寶堂才從門口出來,急匆匆的回去找劉戎。劉戎還站在大門邊等著他,見他氣喘籲籲的跑過來,也不責問他怎麽去了那麽久,隻微笑著把手中的傘向容寶堂這邊挪了挪。
兩個男孩起初都莫不作聲,但很快就熟絡起來。他們都十分勤學上進,除了儒家經典,還同時喜讀莊子,墨子的論著,甚至連喜歡的話本子和傳奇故事都有許多同樣的。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容寶堂家門前,兩人已經成為好朋友了。
容寶堂又要邀約劉戎去家裏喝茶,劉戎隻說自己還要快些回去,兩人又推讓了幾回,劉戎才撐著傘獨自往殷府走去了。
這時雨已經停了,劉戎收了傘,走在街市上,心情格外歡快。行至一處有些僻靜的小巷裏,眼前忽然出現一個高大的人影,阻擋了他的去路。
劉戎霎時愣住,轉身想要逃走,身後卻又有兩個人現出來。
劉戎掌心裏浸出了一層冷汗,緊緊攥著拳頭,看著兩邊的人朝他一步一步靠近。
“你們要幹什麽?”他沉聲問。
“嗬嗬,”穆誌勇幹笑了兩聲,“少爺,今天春風得意啊。”他兩手背在後麵,不知身後藏著什麽東西。
“我們不幹什麽,就想沾沾少爺的喜氣。”廖仲文和賈驍驍從另一邊走過來,一邊冷冷的笑著一邊說。
劉戎站在他們中間,方才的惶恐不知哪裏去了,現在他靜靜的垂首立在那裏,甚至不再理會兩邊逼近的危險。他們的獰笑和嘲諷都聽不到了,此刻劉戎隻能聽到自己的血液在血管裏奔騰突撞的聲音。他心中的惡獸,已經齜出尖銳的獠牙,蓄勢待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