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赴宴
朝廷已經與胡人議和,茗兒所說的災禍,到底會是什麽呢。
殷繡隨著肖媽媽走向大姑太奶奶的院子,心中一時難以平靜。雪酥和青梅跟在後麵,也沒有多言。
殷繡走著走著,腳步忽然忙了下來,鼻子一聳一聳的搜索起來。目標鎖定,近處一間紅磚大瓦房中飄出嫋嫋香氣,房中叮叮當當各種喧鬧夾雜,定是灶房了。
她回頭對青梅和雪酥眨了眨眼睛,又努嘴指了指走在前頭的肖媽媽。青梅和雪酥知道她又要淘氣了,一個皺眉搖頭,一個揚眉點頭。走在前麵的肖媽媽還渾然不知。
直到走進了院子,肖媽媽才回過頭去。她早就聽說這殷家大小姐不成規矩,欠缺管教。今天她的主子,殷老爺他們都在,如果殷繡舉止不當,她的主子也會難堪。肖媽媽這樣想著,轉過頭去,正要厲色告誡殷繡,卻發現身後隻有兩個丫鬟。
“大小姐呢?”肖媽媽這才知道自己把人跟丟了,不,應該說是,殷繡把她給丟了。一滴冷汗從她油膩的鬢角滲了出來。
與此同時,殷繡已經循著味兒就走到了灶房門口,前世裏,她就特別喜歡炊煙的香氣,灶房的門大開著,每個人都躬身忙碌著,偌大的房間裏隻有燒火,切菜,翻炒的聲音,卻沒有任何人交談。
忽然,角落裏傳來瓷片摔碎的清脆響聲,緊接著是一陣咆哮,“又搞砸了?!你是不是活膩了?”
一個小丫鬟跌坐在地上,兩手兩腳爬到廚子腳邊,匍匐哀告道,“徒兒知錯!”聲音中帶著哽咽,“二姑太奶奶突然說要重新做大房的早膳,原先準備好的那些全不要了,徒兒一時手忙腳亂,這才,這才……”
“嘿——你還有理了!”站在她麵前的大廚揚聲怪叫起來。
小丫鬟額上有大塊的青紫,頭發絲裏沾著地上的泥灰,一看就是被人用鞋底踹過不止一次。沒想到這次她等來的不是腦袋上重重的一腳,而是一雙小小的手。
那小手扶她起身,小丫鬟揚起臉,看到一個頭戴帷帽的女孩子。
“你叫什麽名字?”殷繡問小丫鬟。
“小的是灶房裏專職蒸甜點的雜役,叫作小團子。”
殷繡扶起小團子,把她拉到灶房外麵,小聲問道,“方才你說,二姑太奶奶要重新做早膳,是怎麽回事?”
大姑太奶奶所住的院子裏,兩個婆子領著殷老爺走了過來。
房中炕上坐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打扮老成持重,若不是她身形高大,乍看之下倒像是個六七十歲的老嫗。
婦人麵向門口,背脊僵直,身子坐在炕桌邊沿上,手中一串佛珠經過反複撥弄,光可鑒人。
殷老爺大步走進屋來,婦人忙起身相迎。兩人你謙我讓的,站著寒暄了半晌,最後在婦人執意之下,殷老爺才坐到炕上,婦人又命丫鬟們取手爐和熱茶來,這才在炕邊的一把紅木嵌金絲三角椅上坐下。
殷老爺這一路走來,本就有些微微發汗了,拿著暖爐更覺得燥熱得難受,就默默把它放在一旁。又呷了一口茶,原來是加了紅糖的薑茶。
“雖說天氣暖和了,但昨夜下過雪,二弟還是要注意保養身體才是。”婦人緩緩說到,聲音有些暗啞,但是柔柔的,聽著十分舒坦。
趁殷老爺沒注意時,婦人向他身後瞟了一眼,見隻有一個小廝跟著,不見殷繡的蹤影,也不多說半句話,又閉目撥弄佛珠了。
殷老爺這邊正閑著無聊,隻聽到一個女孩子的尖銳聲音傳來,“殷繡呢?!殷繡來了沒有?!”
殷老爺看向來人,立刻眉開眼笑的伸過手去,“妍兒來啦,來,到伯父這裏來,跟伯父說說話!”
“夠了!”劉妍沒好氣的打斷殷老爺,也不行禮,兩手插著腰,興師問罪的樣子。“伯父,殷繡沒跟你一起來?”
“這……”殷老爺麵露難色,正不知如何回答,忽聽到院子裏傳來大聲的責罵。
“蠢貨!這點事都辦不好!”
“一個孩子都能跟丟,我看你是白活了這麽多年!”
殷老爺探頭看去,就看到二姑太奶奶一手拍著胸口,一邊走了過來。“繡兒這孩子,近來是愈發的沒有規矩了!”
“二妹來啦!”大姑太奶奶忙起身,二姑太奶奶卻已經大步流星的從她身旁經過,一個小男孩貼在她背後,跟著走了進來。
今日二姑太奶奶的穿戴與前日格外不同,穿金戴銀華麗無比。“二哥!”她嗔怒道,“你也該管教管教了!昨天的事情就不說了,今天大姐好意邀我們來一處吃飯,她連個影兒都沒有!”
殷老爺正眯眼賠笑,就有人道,“誰說繡兒沒來?!”
眾人聞言立刻朝門外望去,此時春光正好,殷繡的身影在陽光的映襯下,像一株氤氳著光華的小桃樹。
“繡兒這不是來了嘛!”殷繡款步走進室內,又一一給殷老爺和兩位姑太奶奶行禮。
“哪裏話,快起來!”兩隻大手扶她站了起來。
她抬頭看到一張白淨而寬大的臉龐。大姑太奶奶是父親的姐姐,麵目清秀,隻是鼻頭寬闊,下頜粗獷,眼睛又大而無神,少了幾分女子的柔媚。
她性情溫和,從來不與人爭鬥,不知為何一直沒有找到婆家嫁出去。二姑太奶奶遠嫁揚州之後,老太爺就為大姑太奶奶在揚州也置辦了一處宅子,好讓姐妹兩人有個照應。
後來二姑太奶奶的丈夫染了惡疾,沒有熬多久就去了,二姑太奶奶素來嫌棄婆家太過貧寒,丈夫前腳下葬,她後腳就來洛陽投奔二弟了,大姑太奶奶跟妹妹一向同進同出,也就跟著一起過來了。
殷繡的印象中,大姑太奶奶一直對自己疼愛有加,跟二姑太奶奶專橫跋扈的樣子簡直是天壤之別。
“繡兒呀,”二姑太奶奶看也不看殷繡,“你不把我放在眼裏也就算了,今天這飯局,是你大姑母定下的,你大姑母和父親都坐在這裏,”
“繡兒不敢!”殷繡惶惶然打斷她的話,眾人這才注意到,和跟在身後的小團子一起把一隻沉甸甸的食盒擺上桌案,站在後麵的青梅和雪酥心照不宣的偷偷對視了一眼。
食盒一開,熱騰騰的水汽立刻升騰起來。雲霧散去,盒中現出一隻隻七彩的花苞來。更令人驚奇的是,水汽散盡之時,花苞立刻崩裂開,露出裏麵一層層的餡料,仔細數來,正好七層,煞是好看。
“阿爹和大姑母平日裏最喜歡這七彩水晶糕了。”殷繡笑道,“繡兒方才往這邊過來,正好經過灶房,一時興起,就幫著一起做了這些點心。故而來遲了,請阿爹和兩位姑母看在繡兒的拳拳孝心上,饒了繡兒這一回吧。”
如果不是偶然去了灶房,殷繡永遠不會知道這點心需要多少的材料和人力。一道七彩水晶糕就需要一個廚工半日的功夫,花費的麵粉,油,糖,各色果品已經足夠普通人家一日的口糧。
二姑母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半晌才道,“難得繡兒有心啦。可是,這麽奢侈的點心,二姑母哪裏吃得起!”她邊說邊看了一眼殷老爺,“這一道點心,夠得上我一周的飯錢了。”
“二姑母每日清湯寡水的,怕你父親擔心,也早就習慣了。”說著竟哽咽起來。
殷繡但笑不語,殷老爺卻十分震驚的樣子,緊緊抓住二姑太奶奶的手,“咦,難道是三妹每月的月錢不夠用了,竟這樣苦了你?”
“不苦不苦,三妹多蒙哥哥照顧!”
殷繡冷冷的看著二姑太奶奶的苦情戲,原來這就是她的目的嗎?特意把父親請來,就是為了讓父親看看她的悲慘處境,借機向父親討要錢財?
殷繡大聲笑了起來。
二姑太奶奶和殷老爺的苦情戲被這大聲的哄笑打斷了,二姑太奶奶訕訕的咳嗽了兩聲,卻找不回表演的感覺,便指著殷繡嗬斥道,“笑個什麽?!你父親跟我說話呢!”
殷繡立刻噘嘴囁嚅起來,“繡兒以為二姑母是在說笑話,逗繡兒開心。”下巴一抖一抖,我見猶憐。
“我說了什麽笑話?!”二姑太奶奶立即反駁,卻發現自己中了圈套,趕緊閉了嘴。
可是殷繡已經抓住了她的話引子,清了清嗓子,“二姑母剛才說,每日清湯寡水,粗糠鹹菜,可是繡兒剛才明明聽灶房的廚子說,這七彩水晶糕,二姑母一日就要吃掉兩,三人份,所以,繡兒以為二姑母是在說笑呢。”
“你!”二姑太奶奶羞臊的滿臉赤紅,鼻孔裏直噴熱氣,卻又說不出什麽話來,正窘得不知如何才好,一直沒有說話的大姑太奶奶卻開了口。
“繡兒畢竟年紀尚小,”說著摸了摸殷繡的額頭,“下人們說話誇張了些,你也就當真了,真是小孩子性情。”說著吩咐一直守在門簾邊的大丫鬟紅杉,“吩咐傳膳吧。”
紅杉忙點頭應下,轉頭朝院子外麵走去,外屋裏早有幾個捧著食盒的婆子等在那裏。紅杉又向內室裏看了一眼,確定沒有人偷聽,才附到一個管事的婆子耳邊問道,“二姑太奶奶吩咐的,都辦好了?”
“姑娘放心,全按照姑太奶奶的意思。”
紅杉點點頭,這才領著眾人去內室擺飯。
管事婆子目送他們提著食盒走遠,偷偷斜著眼睛瞥了瞥嘴。
這些富貴人家的老爺太太,真是讓人哭笑不得。每日裏山珍海味大魚大肉的吃著,今日倒好,早膳都已經準備妥當了,二姑太奶奶忽然傳話來,要全部重新做,還特意吩咐,把那些名貴的全都丟掉,隻做些粗糠爛菜,越寒酸越好。
一個娘胎裏的姊妹,竟也要這樣哭窮,裝模作樣,相互算計。也是吃飽了撐的!至於備好的早膳,花費了那麽多豬肉,奶酪,糖漿,竟要這樣丟掉,也不怕遭天譴?!
還說什麽要換成粗糠爛菜,幸虧灶房的廚子們機靈,菜是用上好豬油炒的菜,糠是加了純乳脂和白糖的糠,不然,真給他們吃那些下人們吃的東西,看他們如何下咽!
管事的婆子正想著,就看到紅杉快步走出來,臉色又焦急又驚懼,“你闖了大禍了!老爺和兩位姑太奶奶傳你去問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