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牡丹落雪
車夫被二姑母的叫喊嚇了一跳,一鞭子抽在駕車的馬上,不料用力過猛,馬受了驚嚇,發出一聲高亢的嘶鳴,朝偏門衝了過去。
車夫用盡全力勒住韁繩,還是控製不住向前奔逃的馬。眼看連人帶馬就要撞上朱漆大門,那馬忽的站了起來。
兩隻前蹄倏爾抬到了半空中,偌大的馬身如同一株平地拔起的大樹,車軸跟著高高揚起,馬車險些被掀翻,車輿裏傳來尖銳的慘叫。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驚馬不再嘶吼,急促的鼻息也漸漸平順,眾人才看清眼前的情景。
馬車在門前不住幾尺遠的地方停住了,馬已經鎮靜下來,隻有巨大的鼻孔還一張一縮的噴著粗氣。車夫一條腿卡在車軸下麵,恐怕馬兒再顛簸一下,他的腿立時就會折斷。
高大的馬和高聳的宅門中間逼仄的縫隙裏,隱隱可見一個小小的身影。那是殷繡。她正揚起雙臂,目光鎮定的看向馬,身姿筆挺。
雪酥震驚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殷老爺差點嚇暈過去。殷繡趕忙衝他們一笑,表示自己一點事也沒有。前世裏,寒冬難耐的時候,殷繡會藏到大戶人家的馬鵬裏去過冬。她早已熟知了安撫受驚馬匹的辦法。
馬車上的幔帳和華蓋早已七扭八歪,車輿搖搖欲墜。二姑母顫顫巍巍的手掀開了車簾,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殷繡那對光華灼灼的眸子。
“二姑母。”殷繡的聲音中有某種震懾的力量,如果是平常時候,二姑太奶奶一定會猜疑,會揣測,會諷刺,可是此刻,突厥鐵騎與自己隻有一牆之隔,又有盜匪虎視眈眈,方才她差點被驚馬甩出馬車,三魂七魄都已經漂浮到了半空中,就要一命嗚呼了。
殷繡的聲音卻像堅實的繩索,把她的魂魄重又聚攏回來。她下意識的選擇了聽從。
“方才祭拜之時,繡兒恍惚間與先母神交。”
“先母已經知曉了當下的情勢。她告訴繡兒,此番劫難,必能逢凶化吉。”
不等二姑太奶奶說什麽,殷繡又接著道,“先母怕繡兒嘴笨說不清楚,說她自有方法,讓二姑母相信繡兒說的話。”
二姑太奶奶半晌愣住,神誌漸漸清醒過來,便覺出這番話的荒唐來。她發出一陣幹澀的苦笑。神交?逢凶化吉?她倒要看看,這個十歲的孩子能有什麽通天的本領,不過是大白天裏發了一場夢,就能扭轉乾坤。
她越笑越停不下來,用手指著殷繡,笑得腹中肚腸翻攪,一陣陣抽痛。殷繡冷冷的看著她笑,直到兩人中間,無數小小的白色光斑開始翩翩飛舞。
起初,二姑太奶奶以為那是白梅樹上飄灑下來的花瓣,直到那白色棲落到她掌心,她感到絲絲寒意,頓然大驚。那是雪。
陽春時節,牡丹盛放的時候,怎麽會下雪?!!
“下雪了!”
“真的假的?”
眾人驚呼起來,每個人的表情和動作都表達著抑製不住的驚奇和疑惑。隻有殷繡定定的站在雪中。
二姑太奶奶心頭一陣觳觫。莫非真的是嫂嫂的在天之靈,借殷繡之口,來助殷家渡劫了?強烈的恐懼壓倒了她,什麽突厥,強盜,都不重要了。現在她隻有一個想法,這個十歲的女孩子當真通靈嗎?莫非她不是凡人,是個神仙,是個妖怪?
雪越下越大,撲簌簌的雪花落在殷繡的羊角髻上,她又蹦又跳,似乎玩耍的興致早已讓她忘記了當下情勢的危機。她早就覺察出了下雪的征兆。身為一個居無定所的叫花子,能否預測天氣的變化,是一項生死攸關的技能。
涼朝二十三年,突厥攻陷洛陽,天降奇雪。多年之後,老人們還在傳說,那是天神聽到了涼朝百姓的哀告,在感泣其悲苦。
這一世,這場雪果然如約而至了。
一股熱流頓時直衝向殷繡的眼眶。她忽然感到自己的體溫又開始急劇上升,意識越來越模糊。
不行,現在盜匪和突厥正在門外酣戰,情勢瞬息萬變,無論哪一方勝出,殷府都在劫難逃。到時他們已經殺紅了眼,隻會更加肆無忌憚,殷府老小的下場,恐怕會比前世更加慘烈。
嘹亮的號角聲劃破長空,雪花驚起,胡亂打著旋兒。突厥的犛牛號角,音色暗啞雄渾,讓人聽著隻覺得心髒向下一沉。號角聲還未平息,突厥人的歡呼聲,擊鼓聲已經響起。看來外巷中的廝殺已經分出了勝負。
她曾聽其他乞丐說,突厥人凶殘至極,攻下城池,必然要把戰俘的頭砍下來,懸掛在城牆上以示戰功。
難道,這就是這一世裏殷族的命運?
殷繡在心中抗拒著,隻覺得自己的魂魄像是受驚的鳥兒,在籠中拚命撲騰掙紮,可是身體還是不由自主的癱軟下去。
在她倒向地麵之前,視線中還依稀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身影跑來,他的聲音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
“老爺!老爺!朝廷的傳令官到啦!議和!突厥已經退兵了!!”
迷離之間,她又聞到了牡丹的香氣,香氣氤氳在她周圍,在混沌中包裹住她,她心中忽然覺得平安了。
殷繡從混沌中掙紮著醒過來,發現自己坐在露華坊正門邊的雕花石墩旁。
香味撲鼻而來,卻不是牡丹的香氣。她低頭,發現自己懷中是一大捧虞美人。
“這花兒真好看。”一雙精致的繡鞋出現在她身旁。
殷繡抬起頭,看到一個美豔絕倫的紅衣少婦正低頭對自己微笑,一旁的丫鬟腕子裏挎著一隻籃子,籃子裏也有些虞美人,卻都瘦小蔫黃,比殷繡懷中的花兒遜色得多。
“煙兒,拿些吃食來。”婦人轉頭對丫鬟說,然後又看向殷繡,目光溫潤如水。
“你把這花兒賣給我可好?”紅衣少婦躬身靠近,虞美人的香味愈發濃烈。
“若你能每日來此,我可以天天買你的花,還能給你飯吃。”
這是殷繡重生之後,第一次想到虞娘。
“虞娘來救你?!呸!”
“我不妨告訴你,就是她想要害死你!”
李老爺在她瀕死之時說過的話如鬼火一般躥了出來。
殷繡細細一想,她死前的種種遭遇,似乎都與虞娘脫不開幹係。可是,虞娘為什麽要害她?
她又陷入一陣疲倦,沉沉的睡過去。
殷繡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黎明時分。她發現自己躺在一架精美的拔步床上。
一歪頭,額頭上濕潤的絲帕掉落下來,想要起身,又發現自己被嚴嚴實實的包裹在錦緞厚被之中,如同蠶蛹裏的蟲子一般動彈不得。
一群女孩子正排成一排,直勾勾的看著她。她們都穿著青色的麻布褙子,頭上兩團圓髻,看來都是這房中的丫鬟。
眾人與殷繡對視良久,一個個子最矮小的丫鬟驚呼到,“小姐醒了!!”
此時殷繡身上的熱度已經退了,立刻艱難的爬出被窩,急切的探身湊近床頭的人,“突厥退兵了嗎?老爺呢?二姑太奶奶呢?”
沒想到小丫鬟們忽而作鳥獸散,似乎都不敢跟殷繡太過接近。殷繡隻當她們是主仆有別,出於禮數,並沒有計較,正準備再問一遍,就聽到身後有人輕聲道,
“怎麽都杵在那裏,還不近前伺候小姐更衣?”聲音雖然輕柔,卻含著斥責之意。
殷繡也探頭看過去,隻見一個個子修長的女孩子走過來,雖然同樣穿著青色麻布褙子,但她氣質出挑,一看就與其他的女孩子們不同。
“青梅姐姐,我們不敢。”那群小丫鬟們還排排站在窗格外,一個個縮手縮腦,膽戰心驚的模樣。名叫青梅的那個輕輕搖了搖頭,把手中的鍍金水盆放在盆子架上,款步走到床邊,垂首站定。
“青梅服侍小姐更衣梳洗。”從容淡然的語氣,莫名的讓殷繡心安下不少,如果突厥沒有退兵,此刻她們也不可能這樣悠然的呆在閨房之中了吧。
“大小姐不必擔心。”青梅似乎看穿了殷繡的心思,“宅子外麵的人已經散去了。有老爺安排著,下人們也在四處收拾了,小姐就安心養病吧。”
“茗兒呢?”殷繡思忖著又問。
青梅立刻明白了殷繡的意思,壓低聲音說到,“按小姐的吩咐,先關在客房裏,等著老爺發落。”
殷繡滿意的點點頭。
青梅服侍著她在妝匣前坐定,準備為她梳洗打扮。
突然,一陣腳步聲急吼吼的跨入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