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

  所謂十裏雪街其實是一條長達數千米積雪覆蓋的大馬路,前三分之一是住宅區,生活氣息濃厚,後三分之二是商業區,兩邊商戶林立,看起來生意興隆。


  北方的冬天夜晚來得早,不過五點多灰黑夜色便席卷整座小城,如墨一般在每條大街小巷泅開,宣告此刻開始它們對城市不容置喙的主導權。


  時間還早,兩人打算以住宅區為起點,走完整段路程。曲璟尤作為一個地地道道的南方人,從小到大又沒怎麽出過遠門,第一次看到這麽厚的雪,整個人興奮的無以複加,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兒看了。


  屋簷上的雪足有幾本《現代漢語詞典》那麽厚,柔軟潔白,似乎承載著這世間一切美好純白的想象。


  屋頂煙囪不時飄出嫋嫋炊煙,如幻如霧,升到蒼穹之頂,和天地融為一體。窗戶後麵傳來悅耳的歡聲笑語,定睛一看,才發現是幾個稚子扒在窗戶上,興奮又好奇打量著外麵的世界,烏黑碩大的眼睛如同寶石一般,散逸著璀璨潔淨的光。


  是人間,卻又不似人間。


  "這裏的雪也太大太漂亮了。我這輩子見過最大的雪貌似就是我十歲那年,某天破天荒下了一場"大雪",我第二天特意起了個大早,趕在冰雪消融之前"堆"了一個兩拳頭那麽大的雪人。此後似乎就跟雪絕緣了,再也沒見過像模像樣的雪。"曲璟尤一邊興致勃勃打量著眼前的雪景,一邊感慨。


  "這裏是全國下雪最多的地方之一,據說一年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下雪。最誇張的是有時候一夜之間雪會鋪天蓋地,第二天一覺醒來會發現房門被雪堵住打不開,必須打電話給鏟車公司讓他們派人來幫忙。"

  "感覺有點可怕。"

  "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況應該會頭疼,不過久了肯定也習慣了。而且這裏的孩子都是從小被雪堵到大,應該早就習以為常了。"

  "哈哈,好像也是。不過生活在這種地方,應該會比普通人更容易感受到幸福吧。"

  "此話怎講"古流方幫她調整了一下頭上的毛線帽子,笑著問。


  "炊煙不是煙,是幸福的語言,將一個個美好的故事娓娓道來。雪也不是雪,是快樂的累積,是記錄歲月更迭的長篇累牘。光是踏足這裏,就感受到了幸福滿滿,更何況是常住呢"她低頭,將運動鞋深深踩進雪裏,想試試雪到底有多深,結果卻一下出不來了。她仰頭哭笑不得向老師求救,"怎麽辦,好像拔不出來了。"

  "好辦。"古流方伸手摟住她的腰,稍一向上用力,她整個人就蘿卜似的被□□了。她將她放在地上,微微低頭認真望著她,眼底映著溫暖的萬家燈火,"其實不是這裏讓你覺得幸福,而是因為我在你身邊,所以你才覺得幸福。"

  曲璟尤咬著下唇,軟綿綿回了她一眼,"老師還真會給自己臉上貼金。"

  "難道不是嗎"她牽起她的手緩步向前走,嘴裏言之鑿鑿,"這個世界上能給你幸福的的人隻有我,這份舉世無雙的殊榮,確實值得我驕傲。"

  "不過老師出來帶我出來玩我真的很開心,準確地說有很多年都沒這麽開心過了。"她眨了眨眼,臉上浮現出懷念的神色,頗有些吃力回憶過往,"在我的記憶中,爸媽離婚之後我似乎就很少出來玩了,基本上就是呆在家裏看書,小時候看童話書,大一點就開始看教輔書。"

  古流方輕輕牽著她的手,不時投向投向她的目光溫柔如水,安安靜靜聽她訴說。


  "爸媽離婚之後,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應該隻過了一年多吧,爸爸因為欠的賭債太多無力償還,最後隻好賣房子抵債,接著我們就搬來了現在住的地方。


  幼時的我天真以為搬家後他就會改過自新,不曾想他反而變本加厲,因為變賣房產後還了債後手裏還有點錢,他出手更加闊綽,更加瘋狂出入各種賭場。不過這些事我記得其實不是很清楚,很多都是長大一些後奶奶告訴我的。"

  "都過去了,"古流方摟著她的肩將她攬入懷中,憐惜不已,"以後你會有嶄新的生活,會非常非常幸福。"

  曲璟尤點點頭繼續回憶,"別的小朋友周末可以跟爸爸媽媽去遊樂場玩,去公園和大自然親密接觸,學遊泳學畫畫,但我什麽也沒有。陪伴我度過一個又一個周末的,是一本又一本書,一篇又一篇故事。在那個小小的房間裏,我從6歲成長到16歲,從116厘米長到162厘米,但是無人在意。隻有家裏那堵劃滿了彩色蠟筆印記的牆,和我分享我所有成長的喜悅。"

  "那你奶奶呢"她略微有些意外,"你奶奶不是一直對你很好嗎"

  "奶奶是很好,但是她一天到晚都很忙。她沒有文化,年紀又大,為了掙點錢隻能每天出去撿礦泉水瓶。周六日商業街的人流量大,可以多撿點,所以奶奶給我做完早飯後就會早早出發。早上她會多做點飯在,這樣中午我熱一熱就能吃,等到了晚上,如果那天收獲頗豐的話,她會早點趕回來給我做晚飯。和奶奶一起在昏暗的燈光下吃飯,聽她講述怪力亂神的故事,是母親離開之後,遇見老師之前,我屈指可數的快樂。"

  古流方點點頭表示了然。確實,按照曲璟尤的成長環境,一般來說她應該非常擅長做飯,可實際上她除了西紅柿炒雞蛋和糖醋西紅柿什麽也不會,由此可見在生活上她奶奶確實將她照顧得很好。


  曲璟尤露出個薄涼至極的諷笑,繼續道,"我爸嗜賭成癮,有時候甚至賭到幾百塊的學雜費都交不起,這個時候奶奶攢的那些錢就派上用場了。最開始,街道幹部看我們家窮的響叮當,也幫我們申請過好幾次貧困補助,但是後來每每錢到手之後,我爸都會拿到賭場揮霍一空,久而久之人家也就不想再操這份沒用的心了。"

  "他真的是個混蛋,如果我能替你做這個主,我巴不得你和他就此斷絕關係。"她本來覺得自己父親已經夠過分了,現在跟曲璟尤父親一比真是小巫見大巫。至少從小到大父親沒少過她一點吃穿用度,雖然偏愛姐姐,但至少也不至於忽略她。


  "沒有錢,就連交朋友也不配。每個周一早上,大家都會聚在一起討論周六日又去了哪些好玩的地方,但我連最基本的談資都沒有,隻能一個人縮在角落看看書。不管我願意與否,我開始一天天和大家越來越格格不入,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有人給我安了個"小啞巴"的外號,後來慢慢就傳開了。"

  "所有人都開始叫我小啞巴,曲璟尤的存在被徹底抹殺。有時候即使我鼓起勇氣舉手站起來答題,話剛說一半,就會被好事者打斷,假裝驚異地說啞巴居然也會說話,接著大家就會哄堂大笑。畢竟法不責眾,碰上這種情況老師也無可奈何,隻好揮揮手讓我坐下去,換個人來答題。"

  "大智若愚大辯若訥,小璟是塊璞玉,那些人才是傻子。"她真是替曲璟尤憤憤不平,要是有機會她真想讓那些調三窩四的人看看,當年被他們無情嘲笑的人如今有多厲害。


  "諸如此類不愉快的事情實在太多太多,這些年我數次想過,既然不喜歡我為什麽還要把我生下來,我甚至懷疑,他們之所以要生下我或許恰恰就是因為不喜歡我。"

  "不是這樣的,"她停下腳步,雙手扣住曲璟尤兩邊肩膀,眼神真誠又柔和,"你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瑰寶,我不準你這樣想。"

  曲璟尤微微抬頭,回了她一個燦爛笑容,"遇到老師以後,我確實很少會再這樣想。因為如果沒有降生在這個世界,又要怎麽和你相遇,一起去體會人世間的種種美妙呢"

  "你明白就好。"她釋然歎了口氣,心念一動,伸手將曲璟尤一把摟進懷裏,彎下腰,鼻子埋在她頸間,貪婪嗅聞她的氣息,無奈中夾雜著幾分委屈,"可就算我說一千遍一萬遍,你還是不明白你對我來說有多不可或缺。"

  曲璟尤不想她彎腰彎的那麽難受,便努力踞起腳尖去夠她,雙手箍著她的腰,整個人幾乎掛在了她身上。老師身上熟悉的氣息在冷空氣裏疾速揮發,荷爾蒙的效力無限放大,她竟然有種想主動親吻她的衝動。


  "以前我總笑爸爸是無藥可救的賭徒,眼下看來其實我才是最不可救藥的那個。"

  "何出此言"她用氣音問,熱乎乎的暖氣直往曲璟尤耳朵裏鑽。


  "因為我在賭,老師的心永遠如初。"

  "如果你指的是這個,我保證,你逢賭必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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