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我敏[gǎn],少在人前與他打交道,我去。”
元賜嫻四顧一番,找了個僧人詢問,得知鄭濯似是被誰喊去了罔極寺的南寺門。
她謝過後便匆匆往那處趕,到時果見鄭濯正與幾名侍衛說話,手中拿了一張羊皮圖紙,像在商議什麽,見她來,稍稍一頓,眼色疑問。
這南寺門連了外牆,牆沿下便是一排濃密的矮叢,瞧上去著實是藏蛇的好地方,元賜嫻心驚膽戰地朝他腳邊掠了一眼,疾步上前:“殿下,可否借一步說話?”
鄭濯點點頭,將手中羊皮圖紙交給侍衛,剛欲隨她走,卻聽腳邊矮叢一陣窸窸窣窣響動,不過一刹,一條赤身銀紋的細蛇一躍半丈高,直向他手腕襲來。
他驀然抬眼,一手扯了元賜嫻往身後掩,一手一把抽出旁側侍衛腰刀,橫劍一拍,劍柄過掌,刀鋒倏爾落下,直接斬爛了蛇身七寸處的心脈。幾番起落,前後不過兩息,快得一旁幾名侍衛連個步子都來不及挪。
元賜嫻臉色煞白,瞧著癱軟在地,血肉模糊的赤蛇,嚇得連驚叫都忘了,一陣急促喘熄。
天曉得,不怕狗的元賜嫻真的很惡心蛇,甚至幼年時候,曾被這玩意兒嚇暈過。
她原是不曾預計到會與蛇正麵交鋒的,緊趕慢趕來提醒鄭濯,哪知晚了一步,撞到了蛇口上。早知便由阿兄出麵了。
鄭濯還攥著她的手,因此感到她掌心潮濕而發涼,滿是細汗。他回頭看她:“你可還好?”
元賜嫻不太好,甚至眼前都冒了星子,微微犯暈,她咬了下舌頭,感覺到一點腥甜,勉強支撐住了,回神後將手一把抽出,搖搖頭:“我沒事。”然後提醒道,“殿下,您殺生了……”
鄭濯“嗯”了一聲:“我知道。”
見他神色平靜,眼底毫無意外,元賜嫻略有不解,皺皺眉剛欲再問,無意一眼,卻見寺門前站了個人。
陸時卿負手原地,不知望了這邊多久。
鄭濯遠遠瞧他一眼,問元賜嫻:“縣主方才尋我何事?”
一旁站了好幾名不知敵友的侍衛,她不好直言,低頭看了眼蛇屍,暗示道:“已經無事了。”
鄭濯便明白了她的來意,笑說:“我恐怕不得不向阿爹請罪去了。”然後扔了劍,朝陸時卿招招手,示意他來。
陸時卿神情很淡,到他跟前,朝他頷首行禮,聽他道:“陸侍郎來得正好,縣主受了驚嚇,煩請您送她回殿。”
見他點頭應下,鄭濯便大步流星地走了。一旁幾名侍衛緊隨其後。
陸時卿瞥一眼僵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元賜嫻,伸手一引:“縣主也請吧。”
她點點頭,不欲露出怯色,豈料方才強撐著僵持了太久,一挪腿便是一陣軟倒之意,一個踉蹌險些跌跤。
陸時卿下意識伸手去扶,等被她拽緊了胳膊,卻記起她素來能編擅演,冷聲問:“縣主方才不是與殿下說,您沒事嗎?”
元賜嫻這回卻真沒裝。大抵是對陸時卿沒什麽敵意,在他跟前稍微放鬆一些,她被蛇惡心的後勁就上頭了,一時耳內嘶鳴,眼前也一點點發黑,胃腹翻騰之下幾欲作嘔,根本聽不清他說了什麽。
她拽著他胳膊的手一點點垂了下來,身子一歪往後栽去。
陸時卿一愣,這下不敢再疑,慌忙伸手扶穩她,見她暈厥,隻好將她一把打橫抱起,挪去一旁,一麵掐她人中位置,一麵低聲喚她:“元賜嫻!”
元賜嫻到底體格不算嬌弱,被他掐了幾下就醒轉了,醒來發現頭下枕了他的腿,而他靠在牆根處,似乎蹭了一身的灰。
但她這時候照顧不了他的潔癖,隻覺暈厥過後,口舌極度幹燥,抬眼張嘴,有氣無力道:“陸侍郎,我渴……”
能認得他陸侍郎,那就是沒事了。
陸時卿瞥瞥她,從腰間摘下隨身攜帶的水囊,替她擰了囊蓋卻突然一頓,提醒道:“這水囊我喝過了。”
她不是很嫌棄他碰過的東西嗎?
元賜嫻剛淋淋漓漓下了一層冷汗,實在口幹,一把搶過水囊就仰躺著往嘴裏灌,喝夠了才得以繼續說話:“……您真記仇,我收回那日嫌您的話成了吧。”說完手肘撐地,欲從他腿上起來。
陸時卿看她行動困難,便幫了她一把,然後冷冷道:“哪日?我不記得了。”
她覷他一眼,低哼一聲:“不記得拉倒。”完了似乎恢複了些血氣,拖著步子往寺門走。
陸時卿眉頭緊蹙,不太爽利地瞧了眼衣角的灰泥,歎口氣,將水囊別回腰間,跟了上去。
第27章 027
元賜嫻腿軟走得慢,聽他跟上, 回頭道:“陸侍郎, 您可別將我被條蛇嚇暈的事講給旁人聽,都說虎父無犬女, 這事會給我阿爹丟麵子的。”
陸時卿落她半個身位,聞言一瞥她,沒說話。
她便自討沒趣地扭過了頭, 剛走兩步,卻聽身後響起個淡淡的聲音:“陸某不是令兄, 不會總捉著人短處不放。”
元賜嫻一刹明白過來, 陸時卿是在說阿兄揪著他軟肋,三番五次拿狗嚇他的事情。
她訕然一笑:“這事的確是阿兄做得不對, 我早便說過他了, 您放心,有我元賜嫻在, 這長安城沒人敢再欺……”
她說這話時回頭瞅著陸時卿, 話未完, 恰好遇見台階,忽地腳下一空,一個踉蹌, 虧得是站穩了。
陸時卿知道她沒能說完的話是什麽,歎口氣道:“您還是先顧好自己吧。”
她撇撇嘴:“那您倒是別走我身後啊,也不提醒我一聲。”
陸時卿方才也是出了個小神,才沒注意她腳下, 聞言覷她一眼,到底走快了一步。
元賜嫻得以與他並肩就高興了,一高興就神采奕奕了:“您不要小看我,我膽兒不小,隻是獨獨畏蛇而已。都怪姚州那地界不安生,早些時候,王府尚未落成,城中到處都是亂民流寇,我隻得跟阿爹阿娘暫且簡居在野。我運道不好,隔三岔五便踩著蛇,有一回,甚至碰上一條爬了我的床!”
陸時卿微微一滯,脫口而出:“公蛇?”
她一愣。是公是母有何要緊?他這重點似乎放錯了罷。
她道:“我沒嚇昏就很好了,怎知是公是母?公蛇怎麽了?”
陸時卿很快意識到自己似乎反應過度了,“哦”了一聲,道:“聽說公蛇更容易咬人一些。”
“是嗎?”她將信將疑看他一眼,“如此說來,方才那條……”
元賜嫻說到一半頓住,捂了捂胃腹。
還是不作回想了。先前一時暈去,其實也不全因了蛇,是鄭濯的刀法實在駭人,眼見蛇身被砍成兩截,斷頭爛骨,搗得血肉模糊,她才略受不住。
她換了個話茬:“陸侍郎,我怕蛇是有原因的,您怕狗呢?”
也不知這一句揭了陸時卿什麽傷疤,難得比平日和善些的人一下便陰沉了臉,道:“沒有原因。”@@
這個陸時卿當真陰晴不定,前腳日出後腳雨,道是有晴卻無晴的。
元賜嫻也便不再追問了,一抬眼見大雄寶殿已在近前,卻是一幅相當凝重的場麵,不由稍稍一愣。
一幹文武官員正神情尷尬地垂手候在殿外,殿內圍攏了一圈皇室子弟,當中跪著腰背筆挺的鄭濯,徽寧帝鐵色鐵青地站在他前頭,拿食指虛虛點著他,一副怒至無言的模樣。
鄭濯微微頷首,道:“兒已知罪,聽憑阿爹處置。”
徽寧帝似乎被氣笑,一副怒其不爭的模樣,拍拍掌道:“你說說,你罪在何處……罪在何處?”
“兒奉阿爹之命,代二哥掌管金吾衛,負責今日罔極寺周邊巡視警戒,卻布置疏漏,未曾察覺暗伏於草叢的赤蛇,此為罪一。阿爹千叮嚀萬囑咐,三令五申道法會當日須忌殺生,兒卻一時失手,致蛇喪命,此為罪二。”
“這好端端的,哪來如此凶猛的毒蛇?”徽寧帝深吸一口氣,抬眼瞧見杵在殿門前的元賜嫻與陸時卿,朝兩人招招手,“來。朕聽侍衛講,你二人當時在場,賜嫻,你說說,此事是否有可疑之處?”
元賜嫻心裏“哦”了一聲,將整件事給捋了個明白。
前些日子,二皇子犯了事,徽寧帝剝了他手底下許多權,令鄭濯暫代掌管金吾衛。鄭濯一朝得勢,惹人眼紅忌憚,是以有了今日遭人算計的事。
算計他的人料準了他將背上兩條罪名,卻不知他其實早有防備,不過是將計就計。
鄭濯很了解徽寧帝。他清楚兩點。
第一,實則聖人並未多信佛,殺不殺生,不過是做給世人瞧的。他痛恨的根本不是盂蘭盆法會上死了條蛇,而是將這件事捅給天下看的人。
鄭濯身邊的幾名金吾衛並非真正歸心於他,生了這等事,便急急忙忙回稟給聖人,巴不得滿朝皆知,殊不知,他們此舉才是真正觸犯了天子的大忌。
第二,以聖人多疑的性子,凡事必要拐個彎思慮,一定猜得到其中陰謀。故而事發後,鄭濯非但不作爭辯,反倒一個勁往自己身上攬罪。如此,無疑便可博得聖人心疼與同情,亦可彰顯他並無爭奪儲君之位的心思。
眼下,徽寧帝就是不願鄭濯如此低聲下氣,想給這個兒子討個公道,捉出事件的主謀。
這一招將計就計著實厲害,元賜嫻隻想到了陰謀這一層,未曾考慮通透,方才真是多此一舉了。
她與鄭濯暫且是一條船上的人,既想明白這些,自然不會當眾戳穿什麽,便訥訥道:“陛下,賜嫻方才給那赤蛇嚇得不輕,未曾留意別處……”她說罷瞧了眼陸時卿,“不如您問問陸侍郎。”
女孩家嘛,徽寧帝倒也理解,便再問陸時卿,聽他答:“陛下,臣方才離殿下與縣主遠,亦未瞧明白究竟。隻是那赤蛇果真凶猛,若是不除,恐怕殿下與縣主都將遭遇不測。臣以為,所謂‘事急從權’,殺生固然是大忌,卻怎能因此耽擱了人命?當然,殿下未能排查危機,令今日身在罔極寺的陛下您,皇族宗親及滿朝文武皆陷入了潛在的威脅中,實是失職。是以臣以為,陛下當對殿下罰一半,恕一半。”
雖仍捉不著真凶,但這番話卻是一針見血,戳進了徽寧帝心坎,給了他一個中庸的解決之法。
元賜嫻瞅了眼陸時卿,更覺此人不簡單了。自回鶻商隊一事後,她不是不曾試探過他對朝政的態度,卻總見他藏得滴水不漏,包括眼下。他始終就像一個一心隻為聖人著想的忠心臣子,三言兩語替他化解尷尬,以委婉的法子勸誡他不宜當眾查案……
至於誰才是陸時卿心目中的儲君之選,或者他究竟是否有支持的對象,實在令人無從分辨。
如此僵持下去,自然不是個事。徽寧帝點點頭道:“陸侍郎說的有理,暫且就這麽辦。”
這盂蘭盆法會便半道匆匆結了,徽寧帝一連下了好幾道旨,作了善後,完了便以疲乏為由先行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