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年之約(上)
伊語淇蹙著細淡的修眉,將蘸染未曾幹涸的黑墨的狼毫長筆擱置在桌沿的筆枕處,淡然舒了口氣,每回書這行字,她總有莫名的情緒於心頭騷動,好似撰寫這簡潔的幾枚大字需得鼓足莫大的勇氣——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藺子衿……她還在想他嗎?亦或是她念念難忘的始終是他。
這確是一種矛盾糾徊的症狀,可這般超常的舉止卻煩擾了她近八年,大抵每個月初月末總要折磨這麽一回,以至漸漸成了一種自我慰藉的慣常習性。
苦痛有之,歡喜亦有之,連她自個也不曉得如此心理療慰的舉措是煩厭多些還是喜歡多些……
不,她依舊搖了搖頭,理智告誡她——這隻是在時時提示她那段愚蠢的過去,隻是為了與他將界線劃得更清朗而已。
他們沒可能了!
她滅黑了白亮的燈盞,晃著沉重的步子走近落地窗前,她的重心向來偏往工作,故而一向穿的比較謹嚴正式,一套深色的休閑西裝配飾純白的花邊蕾絲t恤將苗條的身段襯映出了幾分婀娜纖秀,女人味十足的長卷發側披,有形的灑落在肩背,又平生添了幾分性感成熟的韻質,可更多的仍是嚴肅幹練,讓人隻瞧上一眼便覺著不好親近。
是不好接近的,尤其是方才穿著這身行頭用於相親見麵,通身都寫滿了“生人勿近”的字眼……
事實上,她早就忘了那場母親精心籌劃許久的所謂的相親,纖弱修長的指尖輕輕略過渾厚的玻璃層,靜寂無人的時候,她隻會做兩件事,躬練書法為其一,其二便是倚窗發呆,用無盡的暢想消度這寂寥的秋日。
一彎沉寂的秋夜長空,淡映著幾枚欲散不散的殘星,斑駁晦暗的月光隨應密稠的暮靄稀稀疏疏的輾轉飄落在上海的上空,如此淡薄的光瀾在這個繁華的都市夜景中掀不起半分漣漪,也頂多算是半個襯托罷了。
遠處,絕似高山的玉宇瓊樓將自己的輪線沉浸在了渺茫的夜色裏,街上江邊閃耀著紛繁的熒光,好似天上散布的星辰希冀突破雲層的藩籬,卻總在做些無用功,就如今夜,一切繁華似錦卻又顯得那麽的微不足道。
儼然又是一副秋雨欲來的夜象!
似乎這流動的瑩瑩斑駁挑動了她敏銳神經中壓抑許久的情緒,她的思維再次回落苦澀的現實中來,八年了……她也從當初天真懵懂的少女變成了即刻奔三的大齡剩女,哪怕她還稱得上事業有成,可再多的金錢也買不得過逝的青春。
故而每每倚欄獨立,她總用著幽歎的心境眺望遠方滾滾不息的大江——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韶光已逝,不可複來!此等心緒不至她此番境地是難以體味到的。
三十一道坎,羞煞女人心!
活了小半生,方才領悟到:生活隻好似一扇冷情的磨石,能將向往詩和遠方的人心,打磨得漸漸平順,愛情於它麵前更是纖弱的不堪一擊!
心下隻道是“花落獨憔悴,寒溪苦自流”——伊人雜誌社白金作家“在水伊方”的五言絕句最是襯景映情。
“又在思考人生了?”清脆的音色與白燈齊數閃亮。
她連忙把臉上的憂鬱裝改了一副鎮靜的麵色,緩緩回身,望著滿臉調笑的歆瑤,很驚奇地問:“你怎麽來了?”
鄭歆瑤是她的表妹,也是大學時的室友,兩人關係最要好,創業之際也多虧了歆瑤和表姐鄭婉玗全力投資以及鄭氏風尚集團的竭力支持,才使得她在短短幾個年歲裏將伊人雜誌社創辦起來,在上海文化圈博得一席之地。
“原本是專程過來匯報那個人的行蹤,可你這漠然的神色卻不由讓人失了興致……”
聊話間兩人也已落座,鄭歆瑤故作失望地晃了晃腦袋,眸子裏卻湧動出不可矯飾的霞光,果真,沉頓兩息後,她便耐不住性子試探說:“不過,你若求我,我興許會告知你。”
伊語淇掀起眼簾,瞥了歆瑤一下,漠然地說:“隨你。”
她頂多是想了解那人是否活著,若是有額外的附加或是甚圈套,她自然不會多問,因為他還不曾重要到讓她費勁心力去有意關心的層次。
“真不在意?”歆瑤頗有幾分失落。
她就不咋一聲,兀的埋下頭做著自個的事情,一整副事不關己高高曬起的樣子。
歆瑤終究是拗不過她的,很失望地歎了口氣,“好狠心的女人!怕了你了……”
可歆瑤目光緊緊落定在她的麵色上,希冀尋出非比尋常的意味亦或是甚蛛絲馬跡,可她矯飾的太過完美,以至歆瑤重又敗興而歸,沒好氣地說:“今年的聚會,他也不曾去!”
卒業那年,他們一夥要好的朋友定了個不成文的約定——四年一聚首,算算日子,也有兩次茶話會的光景,可她和那個人莫衷一是的未曾去過一回,這次也是以工作忙碌搪塞過去,可也隻有她最是清楚,她是生怕遇到他會僵場,想必他也是有此顧忌!
“哦。”古瀾不興的一句回應,讓人愈發猜不透徹說話人的心思,卻大抵有個論斷,她要麽真的拋開了舍下了,要麽是太沒心沒肺了!
歆瑤很是八卦,顯然不滿意她的表現,隻覺著她始終掖藏著下文,“據說他遇到了伯樂,混得也是風生水起,他的建築公司前年與台商合作了個大項目,賺得盆滿缽盂。”
歆瑤時時監視她的神色,可她掩蓋的本領太高明了些,以至又是徒勞一場,便做了最終的嚐試,“不過,男人有了錢便不消停了,他年初便出去環球旅行了,和什麽人不曉得,可至今未歸。公司的大小事宜也盡數交托給另一名合夥人,現下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旅行?倒真是愜意瀟灑,想必是與哪個美嬌娘在花前月下吧……這種男人初有些成就便洋洋自得,成不得大器!
“與我有什麽關聯!”一時憤激迸射出了響若裂帛的怒語。
她曉得自己失了態,便強填了句欲蓋彌彰,“抱歉,我突然想起我家的寵物狗諾諾還餓著肚皮,心情就有些不好了!”
“你就嘴上硬鐵!”
歆瑤沒甚城府,心中憋不得話,“你們倆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何到了這般不相往來的田地?”
其實,這個困惑苦擾了歆瑤八年,久久擱置不曾釋懷,期間她也探詢了無數回,可總是吃閉門羹、觸釘子,今日也是耐不住才又有此一問。
語淇自顧自晃了腦袋,依舊給了句怕她自個也不深信的借口,“分手後就不再是朋友!”
歆瑤可不信,“可已經八年了!若是真的割舍了,時間早已衝幹了一切,可你卻始終耿耿於懷!”
語淇絕決地說:“對那個人,這話終身受用!”
歆瑤仍舊不信,連忙追問:“姐,我想知道真相,不是敷衍!”
她向來視語淇為同胞姐姐,比鄭婉玗還要親上幾分,她渴望獲知事件的原委,如此還可幫襯到她,而不是外人樣子,毫無知情。
聞言,伊語淇的眼神忽然散亂了,好似有什麽亟待處理的棘手問題忽然抓住了她的心神了。
許是把這筆心事藏匿了這麽些年日,也有些許累了乏了,亦或是歆瑤關切的心情感染了她,她生出了把這一切陰霾一吐為快的念想,可也生怕這個莽撞的舉止會擾亂現今靜怡的生活秩序……
兩股互斥的情緒猛烈碰觸,委決不下,兩道修眉也緊緊顰蹙一處,麵容焦苦難耐,如今才發覺到,她是怕提及過往的種種,沒有勇氣直麵那過往一切。
這麽個不經意的發覺使她垂眸惘然呆立了好半晌,這才勉強收束心神,逼出一枚苦笑,好似鼓足了全身氣力,“我們兩家有恩怨,不可能了……”
她終究是說了,聲色窸窸窣窣,似有不情願,又好似生怕旁人聽了去,反正音調愈朝後愈聽不甚清。
可歆瑤不敢出言提示,隻安心聆聽,亦未敢有什麽搭腔,生怕些微的草動便又使她的勇敢受了驚怕潮縮回去。
約莫半刻鍾光景,歆瑤也明曉了事件的原委,語淇與他同係淇水鎮,她家於淇河之南,他家於淇河之北,兩家原有親緣,少時常約河畔長亭耍鬧,當真算得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後雙雙入取名校,又日久生情,私定了終身。
可卒業那年,他家大伯薄情寡義,拋棄她家姨媽,姨媽鬱憤難平,跳入淇河,雖經獲救,兩家卻不相往來。淇水湯湯,漸車帷裳——母親時常以之誡告。
詩經這話原是先秦時代淇水畔的婦人罹遭負心男人拋棄,落魄回歸娘家去的情形,這般引借著實貼合實況。
事情算是整頓順暢了,可歆瑤愈發迷糊了,“我何曾多了位姑母?何況我也不曾聽父親提及這事。”
歆瑤的父親鄭景行是語淇的親舅舅,如此推論那跳水的姨媽也應是她的姑母,雖則老家的親族,她認不清全,可也曉得父親是兄妹三位——唯一的妹妹也正是語淇的母親。
哪裏又憑空冒出了個姑母?委實使她有些暈乎。
語淇歎了氣,滿麵愁容,好似提及了最不願掛念的傷心事,“是堂親,當年與我媽一同嫁入淇水鎮,親如孿生姊妹,故而當初我媽的反對最是激烈。”
歆瑤尋思著點點頭,隻是堂姑母嘛……深居都市中的她哪裏對素未謀麵的二世親人有甚概念,便追問:“你呢?是如何想的?”
語淇最恨負心薄幸的人,毫無猶豫地說:“姨媽待我有若親生,我怎能無心無肺!自然與那個人斷了往來!”
歆瑤目光射定住她,繼續探詢:“他是作何反應的?”
那個人啊……
伊語淇不由顰蹙眉梢,心下想起他來便沒來由地多了些抗拒,可不是厭棄嘛,又哪裏願意提及他的那種“耍賴”的行徑,“他那慫樣,在我媽麵前又敢有什麽作為?被我媽撂弄掃帚生生打出門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