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0 無名之輩
冠軍侯早生了三百年,自己是見不到了,不過他那八百驍騎入大漠、破匈奴的故事,都快被北地的百姓世代傳頌得爛了,何況,真要見了冠軍侯,自己不過是個夥夫冒名的軍頭,又有何臉麵前去拜見。
可每次看瘦弱的阿奴領兵,又總會讓人想起驍勇的冠軍侯。
“阿奴再這樣下去,會死!”
軍頭順著山下的火光看去,阿奴領著的數百騎忽隱忽現,放火箭,脫逃,換了塊地方又繼續放箭……
阿奴打仗有靈性,天生的將才,可惜朝中無人識得。
他把胡人遊騎的戰法發揮得淋漓盡致,泥鰍一樣讓人摸不著尾巴,不過終歸人數太少,匈奴人經曆短暫的騷亂過後,隨即便穩住了陣腳。
阿奴不甘心,又從北坡上開始襲擾,雖然不痛不癢,可匈奴人的木盾遮得了身體,卻遮不住易燃的氈棚。
軍頭回頭瞄了一眼,詫異道:“咦!老瞎子?大半夜你不在炕上睡覺,跑來做甚?”
“你看那邊,等匈奴人集結了人馬來圍,阿奴就再插翅難飛了……”
火光中的匈奴兵幾近整肅完畢,軍頭心中一凜,旋即不動聲色說道:“人都早晚得死不是?誰又真的能長命百歲,何況,阿奴福大命大,小時候扔狼窩裏不也沒死?”
深深看了一眼老瞎子,軍頭低聲說道:“往後,受降城得靠你了!”轉身,他又喊道:“小鬼!取我的長槍來!”
小鬼早牽來了戰馬,等軍頭披掛齊全,卻被老瞎子奪去了韁繩,老瞎子嚷道:“還是我去吧!活得久了也沒勁兒,還有,受降城那幫兔崽子,我可管不住!”
“老頭兒!可想好了,知道我去要幹嘛?”
老瞎子哈哈一笑,“嶽小子看不起人不是,不就是劫一趟王帳?屁大點事兒,不是老瞎子我吹牛,想當年……你屁股一撅,幹什麽我能不知道?可別忘了,連你都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喂養大的!”
旁邊的小鬼聽了,渾身惡寒。
“那你可知道,去了真活不了?”軍頭顧不上貧嘴,繼續說到。
老瞎子難得仗義一回,懶得廢話,翻身上馬,“嶽小子,你看老子這身行頭,像不像匈奴人,還真他娘的別說,我無父無母,真是匈奴人的種的也不一定,哎!這麽說來,大義滅親,可真就為了難!”
老瞎子穿了一身匈奴人的衣服,不光是他,身後的數百人,全換上了的騷臭的羊皮小襖,不用多想,城裏的那支匈奴商隊,肯定遭了殃。
“放屁!你比匈奴人還不要臉!”軍頭罵道。
老瞎子收起嬉笑,在馬背上高高揚了揚彎刀,“放心便是,我們這些個老兄弟,那都是閻王爺不願收的人……死不了!”
軍頭不再說話,目送老瞎子走遠,聽小鬼問:“軍頭!那咱們幹嘛?”
擾襲,劫營,都不是目的,甚至錢糧也不是目的,軍頭低嗬一聲,“等!”
“等?”
“等阿奴吸引了匈奴兵力,等老瞎子摸進了王帳……救人!”
……
外麵火勢連綿,騷亂不止,為鎮軍心,於夫羅讓人掀開帳門,自己一邊處之泰然看著,一邊席地而坐,大口大口地喝酒吃肉,似乎覺得食之無味,他又放下短刀發問:“膽大偷營,可知是何人?”
山穀外黑燈瞎火,鬼知道是誰?
圍坐的一幹部落頭領尚未回魂,便已有人答道:“單於大人,半夜襲營,或是鮮卑,或是漢人,或是……”
於夫羅望向王庭,篡位的須卜骨都侯病逝,代政的老王又緊接著歸天,難不成王庭內還有人想擋自己回去?豈不是螳臂當車?
他一雙狼眼在悶聲吃肉的眾人身上逐一掠過,匈奴人曆來難以齊心,不然也不至於次次分裂,於夫羅頓時覺得,八部大人人人可疑,或許,此次正是收攏眾部的良機。
這聲“單於”叫得好,雖說還有些名不正言不順,可聽得人心中暢快。
那人沉吟片刻,又說:“不過單於,我倒是覺得漢人的可能最小!”
董卓當政,是於夫羅這麽多年遇到最可笑的事。
如果漢軍要追,早便該把自己攔在塞圍以內,更何況漢人自相殘殺,哪有工夫來理會,再說,漢人也不可能隻派三五個散兵遊勇來興師問罪。
正是看透了這點,於夫羅才敢擅自回兵大漠。
“那便是鮮卑人了!”於夫羅放下酒樽,篤定說道。
“單於說得在理!”眾頭領出聲稱讚,附和著開始數落近年來鮮卑人的罪狀,言談之間,恨不得食其肉、喝其血一般。
當年的匈奴冒頓單於,把東胡人打得四分五裂。東胡潰敗之後分為了兩部,分別退避烏桓山和鮮卑山,所以才有了現在的烏桓族和鮮卑族,他們,受匈奴奴役了數百年。
再後來匈奴內訌,鮮卑人不僅擺脫掌控,還每每夥同漢人攻打匈奴,到了匈奴分裂時,不知不覺竟已趁機占據大半的草原。
當年的檀石槐也算是個人物,建立鮮卑三部不說,還在彈汗山建立了王庭,不僅劫掠東漢,還北抗丁零、東擊扶餘、西進烏孫,可惜,檀石槐死了,他那不成器的兒子和連也被人射死了,和連之子騫曼年幼,由兄子魁頭代立,分裂不過早晚之事,鮮卑再不足慮!
於夫羅如此一想,那妄擋住自己的,便隻剩王庭餘孽了,他心中一鬆,把鋒利的短刃插在焦熟的羊肉之上,飲酒,說起了鮮卑當年臣服為狗的趣事。
眾人圍坐著調侃,門外卻有人來報,“稟單於大人!帳外有部族商隊來報,說是得漢軍急報!”
“傳!”
難不成還真是良家子董卓?
待人入帳,於夫羅謹慎打量了一番,狐疑問道:“你是哪部商隊?又得了漢人何等急報?”
那人聽懂胡語,抬頭望了一眼,尷尬一笑,“不瞞你們說,老瞎子我也沒想好,本就是來碰碰運氣,怎知道,真就稀裏糊塗混進了匈奴狗的大帳!嗬嗬!”
於夫羅聞言色變,摸住刀柄,退後喊道:“你是漢人!”
老瞎子“唉”了一聲,站起身來,“狗崽子看好了,爺爺我自然是漢人,這不,給你們送禮來了!”
“護駕單於!”
幾個部落老頭人擠著於夫羅拚命往後退,一時之間,竟沒人敢上前來,老瞎子失望地搖了搖頭,吧唧著嘴取下腰間掛滿的火油瓶子,隨後,一個個拍碎到大帳裏,滿地的油光,像是濃黑的血水擴散開來。
他喃喃說道:“都說我老瞎子怕死,還他娘真是!舍不得啊!”
老瞎子不慌不忙掏出火折扔在腳下,遇了火星的火油長蛇一般亂竄,王帳裏立時燒成通紅一片。
於夫羅推開眾人,用刀死命劃了幾下背後氈棚,出來時,身上全是火星,他仰頭一望,王帳周圍的氈棚,到處是人扔著火油罐,哪怕被人亂刀砍死,依舊拽著瓦罐不放。
於夫羅心中害怕,回頭看見自己的王帳,裏麵,那瘋子一樣的漢人轉瞬燒得皮開肉綻,他懷裏抱著個哇哇大叫的匈奴人,還不斷向前邁步,身上,掉下漆黑的肉塊後露出了白骨了……
有人從身後為自己拍打,勸道:“單於!快快收攏部族!”
於夫羅奇怪,“八大大人們呢?”
身後的王帳在風中燒得隻剩片縷,哪還有別的身影,“稟單於,頭人們為護單於,都回歸了天神,他們,都是草原上的勇士!”
“說得好!”
於夫羅麵含冷笑,他看了一眼這人手上帶血的彎刀,讚許問道:“聽說,你是乞顏部的族人?”
那人顧不上回答,失聲說道:“單於快走!”
於夫羅聽見大地轟鳴,回頭一看,數不清的戰馬狂奔,如索命的噴火長龍,直衝王帳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