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4 內憂外患
這便是所謂的兵敗如山倒。
李自成萬萬想不到,一座小小的廣陵城,竟真能陰溝裏翻了船,讓自己所向披靡的虎狼之師,頃刻間變回了土雞瓦狗。
後軍騷亂,左翼奇襲,城裏又哪來的上萬精銳?
見闖王臉色陰晴不定,來俊臣急聲說道:“大王!事不可為,退兵吧!”
李自成望著四下散亂之兵,感歎終究差了些火候。那一支插進縱深的不名鐵騎,槍尖所指,俱染人血,相隔不過數百步,一時銳不可當。
他恍然夢醒,一拳頭砸在桅杆之上,吹須怒道:“氣煞人也!”
起兵數月,所部義軍可說一敗難求,更別說敗得如此窩囊,思索片刻,他又突然放聲大笑,道:“俊臣!這錦候劉誠,果有幾分意思!”
來俊臣警惕地用劍擋在車架前,神情戒備,完全搞不懂闖王因何轉怒為喜。
闖王不多加解釋,接著,他大袖一揮,也不戀戰,領著親衛脫出戰圈,一路馬不停蹄往江東奔逃。
錦候說得沒錯,揚州僻遠,朝廷無暇多顧,偏巧,州牧劉尊年邁無力……自己迫切需要的,便是這樣休養生息的隱龍之地。
……
人頭攢動,城外亂糟糟一片。
每次布施都是這樣喜慶的場麵,佛門廣濟天下,理應大興,看得人心花怒放。
悟能從桶裏舀了一瓢粥,見所剩不多,又抖落小半才盛進麵前的陶碗裏。
“多謝大師!”
那降賊用泥手捧著碗一吸見底,舔舔下巴又不甘心問道:“大師!聽說廣陵招工,管吃管住,工錢月結,可能當真?”
“阿彌陀佛!”
造成後軍騷亂的始作俑者悟能,此時寶相莊嚴,身著金絲袈裟,正雙手合十,口誦法號,麵色更是顯得慈祥無比。
他含笑說道:“出家人不打誑語!施主是外鄉人,有所不知也是自然。廣陵錦候府上,曆來樂善好施,管事和珅同樣體恤貧苦,他說江南皮革廠招工,那便定然假不了,而且據老衲所知,但凡安分守己之民,和管事都願自掏腰包發賞錢三百以安家立業……”
悟能有意無意露出雙腳,蹬的,正是一雙嶄新的高邦皮鞋,左腳阿迪,右腳耐克,便是從北地購進皮革,又找熟工織出來的樣品。
那人聽了,將腋下管製刀具急忙丟開,臉上頓時笑開了花,失聲問到,“還有這般好事?某不曾念書,大師可不要騙我!”
後方一個個排隊領粥之人皆點頭附和,人人將信將疑。
心裏念到:和管事啊和管事,你做初一,可不要怪老衲做得出十五……悟能擺出一副悲天憫人的姿態,完全看不出早已恨和珅入骨。
那和珅,隻說城外幾多流民,哪有說是賊寇圍城?讓自己來收服信眾,挑了幾桶白粥就一頭紮進了反賊窩裏,幾險人於死地,其心可誅!
思及於此,悟能還不禁後怕,他又拍拍胸口,大言不慚說道:“列為施主即便信不過貧僧,難不成還信不過我白馬寺裏大慈大悲的佛主?且和管事還說了,府上管人婚配,但凡興國安邦者,歲末,少說能配發兩三個小妾。”
此言一出,立馬又是齊刷刷一陣吞咽之聲……
高長恭驅散人群,驚覺喚道:“悟能大師!可曾見到我家少爺?”
“未曾!”悟能一臉疑惑,想想又道:“錦候莫不是勇追窮寇去了?”
高長恭搖頭,打馬還走,以少爺的秉性,斷無可能!有感事態嚴重,高長恭一麵擴大範圍繼續搜尋,一麵派人回稟主母。
打掃殘局時,他又命人將活人死人通通都翻找了一遍,可錦候依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不詳的預感湧上心頭,高長恭眼望南方、手撫麵具,暗暗在心中祈禱。
方才追殺一陣,闖王所部號稱十萬,或殺或降,渡過大江時,隻剩下兩三萬殘兵敗將,好不狼狽,卻哪裏見過少爺,若是真被人擒住,那闖賊不卷土重來才怪。
可如今,少爺又去得了哪裏?
……
日暮西沉,晚風輕拂。
錦候不在,蔡琰身為主母,自當上坐。
大勝揚威對而今的廣陵來說,本該是歡欣鼓舞之事,眾人齊聚,卻個個低頭不語,無心計較得失。
蔡琰穿得清減,老父執拗,一心遠赴洛陽,已足以令人憂心,如今夫君又生死未卜……她捏了捏拳頭,頂著紅紅的眼眶鎮靜說道:“夫君得天佑,兩入大獄,數闖南北,哪一次不得平安歸來?說來好笑,還每每屢建奇功……在座諸位,都是夫君平素最為倚重之人,稍有不定,怎不比我等婦人,反倒亂了分寸!”
陸元方等人聽完各自羞赧,轉而尷尬說道,“少夫人訓誡得是!隻是賊亂方平,正值百廢待興,總有些事需要人定奪。”
陸元方說話間看向眾人,盡皆有幾分失神,往日尚不覺得,今日出了變故才知,當年那個紈絝少年,竟不知不覺成長為了眾人的主心骨,就連自己也頗為依賴。
按說少爺尖嘴猴腮,又胸無大誌……不應該啊!
他驀然笑道:“夫人,闖賊新平,州郡需要安撫,軍中同樣需要整編,還有流民安置,南防賊襲,重啟商貿……”
“哦?陸大人不妨細細說來,也好集思廣益。”
陸元方事無巨細說得詳盡,座上蔡琰也聽得極其認真,不時點頭,就聽陸元方又道:“隻是這些,少爺不在,全都少了人定奪,夫人你看……”
蔡琰起身,一襲白衣拖拽在身後,“件件都是利國利民之事,陸大人貴為一郡之守,又得諸位鼎力扶持,想必操辦起來不算難事。妾身隻有一句說與陸郡守,同時,也說與諸位聽,那便是,夫君是何等之人,又有何等胸懷,如是他在,懸決之事該當如何,你等便循著宗旨去辦就行,總是錯不了的!”
陸元方眼珠子一轉,拱手說道:“諾!”
蔡琰又轉身和珅,言辭懇切,說道:“保叔,於公,自有陸大人攜同僚同舟共濟,於私於商,我劉家卻還需仰仗保叔,妾身除了讀書抄書,別的真不會,便還是那句,夫君在時當如何,那現在和往後,也就如何處之,保叔說,可好?”
和珅一撅屁股,頓時聲淚俱下,“少夫人說的是!老奴但凡還有命在,劉府就隻會蒸蒸日上等著著少爺凱旋!”
不等蔡琰點頭,和珅便拉著幾欲表現的陳友諒轉身而去。
那陳友諒本是闖賊麾下,見風頭不對,第一個帥眾投誠,隻不知,怎陰差陽錯投在了和珅手下,今日不能麵見錦候,走時,多少有幾分頹氣。
待人都散了,蔡琰渾身一鬆,這才移步後堂,多行幾步,便已覺腳下漂浮,暗想,夫君幾日不在倒還無妨,要是真有個三年五年,甚至有個三長兩短……
想著想著,蔡夫人臉上便已掛了兩行淚水,推門見了正坐的陽明先生,又趕緊慌慌張張用衣角去抹,說道:“果如先生所說,有陸元方和和珅裏外二人,尚能震懾時局!”
王陽明用手指摳著掌心酥癢,安慰說道:“琰兒不必過於憂心,我已讓長恭派人四下打探,估計不久便有回報,況且,眼下也不是憂心的時機,稍有不慎……”
蔡琰接過談家阿姐遞來的手絹,抹淚說道:“琰兒怎能不擔心,夫君他身子骨本就弱,萬一裹入虻流……可該如何是好?”
“唉!我有算過,那逆徒自當無礙!”
“卦象如何?”二女急迫問到,稍一思索,又追問道:“先生幾時會卦?莫要誆人!”
王陽明哈哈一笑,“老夫不會,難不成那王老鬼還能不會?那可是他吃飯的手藝,不過天機不可泄露,你二人也莫要多問,隻一句,否極泰來!”
否極泰來?
蔡琰和談允賢相視一眼,卻聽陽明先生又道:“可知為何你家夫君不在,廣陵眾臣便六神無主、亂了方寸?”
“為何?”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乃人情之理,況乎一郡之地,別的你等幫不上忙,後嗣之事,可得抓緊!”
蔡夫人羞得滿臉通紅,再抬頭時,王陽明已經施施然出了門,旁邊談家阿姐掐了自己一爪,埋怨道:“成親許久,怎還不見動靜?”
“我……我哪知為何,按說夫君每次花樣百出……光顧說我,姐姐自己為何還不見動作……”
後堂兩人小聲耳語,偶爾傳來偷笑,一時,竟忘了煩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