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3 商盟
沁園逢迎貴客,照慣例,門口必會有歌姬合奏絲竹管弦,還會擺幾隻水缸大小的錦簇籃子,姹紫嫣紅,插飾美極。
可又與往日不同,今日的沁園,接待的可不是尋常貴客,就連假道士其人,也暫且不準擺攤設點,以免影響觀瞻。
不止如此,為了討個好彩頭,從二樓鬥拱往下,還掛了條條紅綢,春日裏招展,那打頭的紅綢上大字寫到:廣陵太守陸元方攜家眷屬官恭祝大漢首屆商盟大會勝利召開!
典型的官商勾結!
還有,屁的家眷,陸老兒活了半輩子,幸福基本靠手,反正他是沒臉看,一頭紮進了鄉野裏幫著農人犁田。
士農工商,商販排行最末,屬賤業。
究其原因,一是因為商人逐利而不仁,有悖儒家德行,正應那句“無奸不商、無商不奸”;二是因為男耕女織的農耕文化看不起走街串巷、居無定所的賣貨郎,始終難稱正業;再是,因為他們怕,讀書人十年寒窗也未必能換來鍾鳴鼎食,商人卻能一夜暴富,故而口誅筆伐,往死了詆毀,可越是如此,得證內心越是惶恐。
陸元方是讀書人,自然也不能免俗,要不是領頭的是自家少爺,加之看在太守位置還沒捂熱的份上,陸老兒說什麽,也要把字改小一點兒。
……
和珅候在門口親自接客,今日來的,可都是各地商賈巨擘,中山甄家,徐州糜家、陳家,吳郡陸家,臨淮魯家,蜀地吳家、張家……全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絲毫馬虎不得。
和大人態度不卑不亢,將人一一恭迎入座,又分尊卑妥善安置,是個苦差事,卻也辦得老道順手,隻是該來之人已所差無幾,卻遲遲不見少爺的身影。
他寒暄幾句款步出來,站在門口折扇一展,駐足觀望,西門大街外,今日人潮如織,美婦還真是不少……
和管事雖然臉上尚有淤青,卻也顯得風度翩翩,甚至那一坨異色,讓逸群之態不減反增。如此堪比當年宋玉之神貌,直把老鴇張媽媽看得神暈目眩,臉頰緋紅,兩腿輕顫再夾不住……
再聯想到前些日子他寧死不舍賤婦,張媽媽有感春日苦短,甚至,舍不得這般快過完。
手拿白絹替人輕輕擦了擦汗,張媽媽靦腆說道:“和管事辛苦!可得小心,莫牽引到了那裏的舊傷!”
“無礙的!”和珅收了收翹臀,回看了一眼,這張氏舌粲蓮花,從京城投來以後,也把沁園打點得井井有條,還有這身材……呸!和大人暗罵自己不爭氣,歡喜上年長老婦不說,竟貪戀起了虎背熊腰來。
“管事大人,方才那家何人?為何麵色不善?”張媽媽湊近問道。
“莫要嚼舌,那是河東衛家來人,本是漢初長平候衛青、思後衛子夫一脈,豈能等閑,再說……少爺來了!”
和珅沒能續說下去,河東衛家,可不止經商了得,也世代混跡朝堂,譬如此時業已出仕的衛覬,曹魏時官至尚書,還有便是少夫人蔡琰,先前曾定婚於死鬼衛仲道……有此關聯,衛家能來就已經算是賞光,豈能再有好臉色示人。
別人家死了人,要體諒。
劉誠下車,扔給和珅倆包子,“保叔,那包子鋪怎改了名‘和記’?不過餡兒少了味道倒是沒變。”
和珅在後虛扶,道:“少爺不在,我將那鋪子早早便盤了下來,免得日日喂狗破費,可有不妥?”
“妥!”
哎!劉誠暗歎,隻怕這原先實誠的包子鋪,往後也要缺斤少兩改賣饅頭了,還不如改名狗不理,劉誠大步而入。
人見錦候親至,不管是否心有不岔,盡皆起身行禮。
“諸位早至,小子未曾遠迎,萬望海涵!”顧不上挨個招呼,劉誠連連擺手,登上前台,又緊了緊身上服孝白裝,歉意說:“家祖新逝,一早上香跪拜之後,這才馬不停蹄而來,誰知緊趕慢趕,還是來遲……”
眾人了然,忙客套說到,“無礙!”
若尚知曉持節守孝,即便是萬惡之人,那至少也惡毒不到哪兒去,雖說人言錦候紈絝,可好歹是宗親候爵,廉恥不多,總不至於丁點不剩吧?
又見錦候拂袖正聲,話鋒一轉,大聲說道:“在座諸位,可有食不果腹之人走錯了門,若是如此,出門左拐,天上人間分文不取,管飽!”
眾人又是一愣,左右觀之,旋即醒悟過來,搖頭輕笑,屋內之人,可說多半富可敵國,哪還能食不果腹那般狼狽。
“那,可有人如我般得封關內候?”
劉誠表情很賤,狂妄!人人默不作聲,卻也信了劉誠頑劣成性之言,甚至心生悔意,誠意相邀,萬裏而來,莫非便是來受人奚落?
“諸位莫要介意,本候隻是奇怪,我大漢官爵可鬻,諸位既然衣食不缺,又妻妾成群、家財萬貫,又為何不買一二以光耀門楣?”
見劉誠一臉不解,也不知真假,張氏方才還為這小子一聲“師娘”喚得魂不守舍,此刻,卻難免揪心起來,看向張、蘇二人,竟蒙著臉隻顧喝茶,仿佛不識得說話的劉誠一般。
就連和珅也不禁為之捏了一把汗,少爺這是?怎又犯起瘋來,籌措良久,商盟一事還沒起頭,怕是就要告了吹。
“哼!”有人冷哼。
堂內沉寂片刻,立即炸開了鍋,在座都是富貴老爺,在家裏錦衣玉食,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連尿都懶得親自撒,哪受得了人如此侮辱。
這劉誠難道不知,自古商人輕賤,即便買了高官侯爵,還不是一樣遭人唾棄,買官購爵,說得好聽,你劉誠封候憑的是宗親,還有在先帝跟前拍須溜馬之能,至於經商,不也是一樣由他人出麵代理。
劉誠看著下方眾人由喜轉怒,臉上竟然綻出笑意,也不加阻止,他看著就是,宛如看大戲一般。
“錦候乃宗親,地位尊崇,豈是我等能高攀,衛某自慚,族中尚有瑣事要理,告辭!”
既然姓衛,鐵定便是河東衛家之人,隻是模樣蒼老,也不知是衛仲道哪位沒來得及死的叔伯。
見他甩袖要走,劉誠臉色一沉,大聲說道:“大漢州郡,曆來商賤,今本候代掌廣陵,旁的不敢多說,於廣陵,且再有輕賤商賈之言,斬無赦!”
那人渾身一怔,回身問道:“錦候之言,何解?”
“按理!小子當稱呼一聲‘叔伯’,畢竟賤內與衛家無分卻也有緣,來時,她還囑托當對河東衛氏,以禮相待……”
示意人回坐、稍安勿躁。
那老頭見人已說破往日難堪之事,算是先服了軟,也不好再僵持,真回身而坐,不言望著。
卻聽劉誠侃侃說道:“重農輕商,乃國策,前秦便有,始出昔年商君變法,衍至今日,漢承秦製,無一日不在刻意傾軋,為何?掌權者貪乎?無遠見乎?”
秦孝公年間,商鞅頒《墾草令》,意在揚農促收,本無過錯,甚至這方法從秦朝一直沿襲到有唐一代盛世,也都還無恙,算合乎時宜。
因為盛唐以前,農、工所產匱乏,而商人隻知逐利,百姓溫飽尚且不夠,糧食物資卻被囤積,低買高賣,南北轉輾,此乃國潰民亂之先兆也。
所以,才有了肉食者拚了老命也要打壓商販,以讓百姓自給自足。
徐州別駕陳登,本是州牧陶謙身邊的紅人,今日化了名,喬裝而來,一則想探探廣陵虛實,畢竟陶恭祖管轄一州,廣陵久懸治外也不是個事兒。二則,陳家比不上糜家,但也同樣是徐州商賈大家,若是有利,自然想分得一杯羹。
本來陳登態度極為嬉戲,此刻聽了劉誠所言,卻忍不住思考,陳登是讀書人,也是被曹操委以重任、加封過伏波將軍之人,自然比旁人看得遠。
隻是眼前局勢不明,尚待觀察,不過陳登直覺,錦候此人,並不像外人說的那樣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