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1 肇端
王芬伏誅,刺史府上上下下兩百餘口悉數被斬,可謂雞犬不留。本已烽煙遍地、滿目兵燹的河北冀州,民心動蕩,官場,更是人人自危,日夜惶恐不安。
這般惶恐,緣何隨著王刺史的人頭一並傳染進了京師,蓋因裝人頭的木匣子裏,還壓著厚厚一疊王芬勾連旁人、欲圖謀反的往來文書。
京城裏,這幾日人心思動,陛下縮在西園不肯臨朝,大將軍府外每日雲集打探風聲的文武官員,到了天黑也久久不散,更有甚者早早遣散了家眷,收拾好行裝隨時準備逃難。
以至於劉宏不動聲色,又以雷霆萬鈞之手腕平定州亂的始末因果,反而被人忽略了,當然,除了張讓等少數幾個有心人之外。
二月初三,京城王府中頤養天年的老父母連帶九族親眷,共計百十來人,斬!
二月初四,兗州刺史奏報,所轄東平祖宅王氏一脈,一個不落,就地正法三百三十一人。
前日,無地容身的方士襄楷服藥毒自盡,沛國周旌負隅頑抗,兵甲齊上,死無全屍,南陽許攸逃……
最冤的莫過於原本衣食無憂的合肥侯劉戶,削爵除宗,被以鴆酒賜,至死,尚不知所為何事。
昨日,與此案有關的朝中文武,誅殺者上百,入獄待查者數倍有之,其中最為聲名顯赫的,便要數留侯張良之後、前太尉張延。
押入大獄時尚且大陳冤情,不過一兩時辰,張延便被賜白綾而死。
這些,或許便是人所非議的肇端。
同時,諸事並起,也讓人記住了一個叫侯景的無名之輩,這名禦前侍衛剛愎殘狠,殺人無數,卻從不見手軟。
此時的西園大殿裏,皇帝劉宏裹了床被子臥在榻上,捂著手腳,還一直說冷,周圍恭立的,除了幾員重臣外,便隻有埋頭整理文書的尚書令錢謙益。
劉宏一臉愁苦,語帶哭腔道:“該如何是好?錢卿,這些便是王芬府中搜出的書信?可曾明辨過真偽?”
“稟陛下!反複查驗,確鑿無疑!”
麵上波瀾不驚,錢謙益將書信一一疊好,再放在劉宏麵前等著過目,周遭張讓等人想看,偏偏又不方便開口。
何進倒是心中坦然,王芬之亂,自己從頭至尾都未參與,他回頭瞄了一眼,下方,手捧聖旨跪俯在地的,便是新任冀州刺史賈琮,隻是何進想了半天,也記不得曾幾何時出了賈琮這麽一號人物,覺得頭疼,眼下也不是深究誰掌冀州的時候,他索性開始閉目養神。
“國舅!你怎還睡得著,朕的江山就要亡了!若真是如此,你又豈能好過?”
驚雷一般嚇得何進一縮,他趕緊答道:“嗯……那個……陛下!臣近日憂國憂民、寢食難安,哪裏敢睡,隻是想到涼州難以平靖,昨日又聞南容他,已然殉國……”
大將軍猛眨吧幾下眼睛,“陛下你看!我這眼淚……閉上眼睛都關之不住!”
傅燮,字南容,年前隨皇甫嵩涼州討賊,不想出師未捷身先死,劉宏為表其忠義,下詔追封傅燮,諡號“壯節侯”。
無論如何,傅燮真乃國士,自該以國士待之。
“國舅有心了!”劉宏點頭稱讚,又轉口說道:“涼州尚且如此,朕的祖籍冀州可萬萬不能再生事端,朕的行宮,聽說王芬才修到一半!張卿貴為太尉,掌大局、知兵事,賈琮即刻便要去赴任,愛卿可還有補餘?”
“臣以為,賈刺史剛健智勇,定不會負聖上所托!故而,溫並無補餘。”張溫不比何進,再不濟,賈琮是誰還是知道的。
賈琮,字孟堅,東郡人氏,出身貧賤,當年為交趾太守時,減賦稅、撫難民、懲貪官、任良吏,事事頗有建樹,隻是張溫同樣不明白,交趾偏安一隅,一個小小太守何以能突然間升任為冀州刺史,掌一州軍政。
放在往日還需仔細考量一番,不過大將軍都無異議,張溫也就不做他想了,畢竟要不是大將軍點醒,自己的下場,說不得便如張延一般無二。
張延怕死,說什麽張溫也不信,那白綾是他自己掛上去的。
“那,賈卿這就去吧!可也要記得多多保重!還有朕的行宮,還有查抄王芬家財田宅,還有……”
“諾!”
賈琮起身,徑直而去,腳步不急不緩,鐵血如他,也知道此去冀州,免不了又是一番大清洗,還有冀州早已反客為主的賊寇,需要時時防範,還有一州百姓嗷嗷待哺,還有……
直到人再看不見,劉宏這才側身翻看起一堆書信來,隻是信中隱晦,劉宏看了幾眼便覺得頭昏腦漲,正近尾聲時,他卻用指頭挑起一張白絹,驚訝道:“咦!這是何物?楊賜、盧植、馬日磾、劉焉、孔融……連袁本初的名字也在……”
這白絹上的名錄來得沒頭沒尾,何況夾雜在反賊王芬的書信之中,茲事體大,自然沒人敢胡亂說話。
“讓父?你怎熱得出汗?”
劉宏看了看外麵天色道,“可是朕這屋子裏點的萬壽燈,燒得過旺?讓父你是不知道,下麵人說此燈寓意尚好,我便令人多點了幾盞!嘿嘿!”
“嗬嗬,老奴確實有幾分熱。”
張讓鬆了鬆袖口笑道,不再看那名錄。這白絹,自己當然識得,豈不就是當初張溫欲清君側時的聯名。原本的那一份張溫給了皇甫嵩,後來陳逸反複,投效時又抄錄了一份給自己,如今還放在張讓床榻之下。
皇甫嵩愚忠,陳逸為了報仇已近癲狂,陛下這份又出自何處?
張讓越想越覺得後怕,要是皇帝劉宏早知實情,那豈不是連自己的全盤算計也早已洞察?
他回頭看了一眼張溫,張太尉隔得甚遠,還不明所以衝自己眨著眼睛,至於何進,又睡著了……
張讓微微皺眉,他敢打賭,此時落井下石,甚至隻需要稍微引申一二,那張溫的下場定然會比王芬還慘,乃至整個士族官吏也會受到重創,可張讓總覺得哪裏不對,或許是兔死狗烹,又或許是兔死狐悲,張讓說不上來!
他清清嗓子,疑惑道:“陛下!老奴覺得,這有可能與王芬勾結朋黨有關!”
“哦?”
眾人心中一緊,張溫側耳傾聽,錢謙益放下管筆,連大將軍何進也噙著淚睜開了眼。
“陛下你想,那反賊王芬要起事,肯定會疏通一些朝中要員,老奴左右觀之,這上麵的署名全是些剛正不阿之人,盧植、馬日磾、孔融……王芬寫此名目,多半是想伺機行賄!陛下且看,連宗親劉焉也在,還有……”
“要說位高權重,那為何名錄上沒有讓父你?”
“呃!陛下明鑒,以老奴的風評,大抵是王芬覺得賄賂我無需大費周章……”
“讓父委屈了,為了朕的西園,可算背了不少罵名!”
張讓笑了笑,沒再應話。
隻要不是反賊就好,劉宏長出一口氣,要是這上麵全是與王芬勾結謀反之人,估計一路殺下來,朝堂也就隻剩下幾個把門兒的了,他篤定道:“是了!這王芬也是蠢人,楊賜死去多時,竟然還想著行賄,這下可好,正好黃泉路上去找楊老兒敘舊,嘿嘿!”
眾人陪笑,全然忘了先前的憂國憂民。
張讓突又想起一事,道:“陛下!太後娘娘傳話,請陛下移駕北宮一趟。”
“哦?”劉宏想了想,也不避諱,他裹緊被子說道:“不去不去,朕哪兒都不去,還是這西園裏有數萬兵甲守著心裏踏實!”
劉宏揮手,示意自己乏了,待人都退去之後,他又拿起那張白絹來細細查看,身後有人說道:“陛下!會否太急了些,恐打草驚蛇!”
“急嗎?朕不覺得!”劉宏咧嘴一笑,“這不叫打草驚蛇,叫引蛇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