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6 西園八校
永樂宮裏,仕女跪姿的青銅宮燈通體鎏金,形態舒展自如,輕巧而不失華麗,也徹夜長亮如故。
董太後守著皇子協喝下一碗參湯,又著嬤嬤開窗一半以疏氣。
還顯迷糊的劉協聽見殿外有人輕喚吆喝,不解問道:“皇祖母,既是新年,為何他們卻不歡喜,似在擔憂?”
董太後起身行至床榻邊,摸摸人額頭,道:“宮人們那是在‘熬年’。”
“熬年?”
“‘年’乃是凶獸,相傳遠古洪荒時,年獸會從東海裏出來,食人畜、毀田園,所以每逢臘月三十,歌舞鑼號弄出聲響,是為驅趕年獸,明日正旦相互作揖道喜,也是慶幸沒被年獸吃掉而已。”
劉協聽完裹了裹被子,隻露出紅撲撲的臉蛋問道:“皇祖母也說是上古,過了那麽多年,那年獸還會來麽?”
掖了掖被角,董太後笑道:“協兒不怕,或許那年獸早便死了,人們熬年也隻是以防萬一,何況,還有皇祖母在不是?快睡吧!”
“嗯!”
董太後轉身而去,身後劉協又喚,“皇祖母!今日協兒誤了功課,與先生約好了要講‘黃香溫席’的,也不知苦讀殿裏先生走了沒有,又會不會怪罪……”
董太後並未轉身,似有嗔意,“協兒不知,侍郎他燕爾新婚,加之正旦,可能好長一段日子不能進宮伴讀了,好了,莫再爭吵,睡吧!”
“哦!”劉協回答很小聲,不知想著什麽,癡癡聽著窗外宮人熬年。
出了偏殿,劉宏居然還在,他坐在榻上不動,手邊茶水已涼,卻始終不曾飲過。
董太後輕咳一聲,母子二人便如此默不作聲左右坐著,都不知話頭從何說起。
“娘!”半響,劉宏方才開口。
這一聲“娘”,多年未曾如是喚過,自打董太後入主北宮,劉宏便一直以“母後”尊稱,今日莫名一喚,惶惶間既感親切,又覺陌生。
“陛下還有事?”董太後覺得詫異,今日,兒子劉宏陡生古怪。
“無事!”劉宏略感疲倦,按壓著神庭穴道:“兒臣隻是昨夜又夢桓帝,先帝他說,勃海王劉悝既已經自行貶降,為何還縱容王甫枉殺之。劉悝也就罷了,宋氏貴為皇後,品貌端莊,又斥我為何要聽從邪孽,賜死宋氏。如今宋氏和劉悝於天上自訴冤屈,上帝動怒,先帝說我,罪責難逃……”
“哦?夢而已,陛下無須自擾。再者說,我兒敢為天下先,喜胡服、胡帳、胡床、胡坐、胡飯、胡箜篌、胡笛、胡舞、胡女……依哀家看來,氣象萬新,一切上好。”
劉宏垂首,腰間正掛著一支玉笛,笛孔盤磨,卻有段時日未再吹過,別人不知,自己喜胡之簡而去縟,乃銳誌革新之本意,這腐重,自己倦了。
漢桓帝劉誌有幼弟二人,分為平原王劉碩和勃海王劉悝。平原王胸無大誌,嗜酒,多小過,早逝。勃海王劉悝,卻總讓人諱莫如深。
熹平元年,中常侍王甫暗查,指鄭颯等人陰謀篡位,欲立劉悝為帝。漢靈帝劉宏下詔,由冀州刺史緝拿渤海王劉悝,查辦案情。劉悝在獄中不堪拷打,被迫自盡,其妻、子百餘人均死於獄中。勃海國立二十五年,除。
光和元年,王甫因懼渤海王妃乃是宋皇後姑母,與太中大夫程阿一起編造謊言,誣陷宋皇後用巫蠱邪術詛咒天子。十月,靈帝下詔收回宋氏皇後璽綬,廢黜其位,打入冷宮,宋氏憂鬱而死,在後位僅僅八年。其父親宋酆和兄弟皆受牽連,下獄誅殺,歸葬於舊塋地皋門亭,淒慘致殮葬之錢需由善心宮人拚湊。
隻是劉宏所述舊事,已過了十來年了。
見劉宏無言以對,董太後淡淡開口:“先帝在位時,那劉悝便曾被人彈劾謀反,時至大將軍竇武河間迎駕新帝,更有流言,說渤海王憤恨兄長沒能傳位於己,意圖領兵搶奪迎駕詔書,如此大逆不道,其罪當誅,且死有餘辜。哀家以為,惡魂告之天帝也是枉然,至於宋氏……而今何蓮可有不妥?”
董太後似笑非笑,翻看起了《南華經》,卻聽劉宏自言自語,“至高權勢,沾上便真放不下麽?”
“陛下那快活丹比之如何?”
劉宏搖頭,接著說夢,“此夢,我曾問過羽林左監許永,以卜征兆吉凶。那許永道,宋氏與朕同繼皇位,以母儀親臨天下,四海之內皆蒙其教化,從未聽聞過失與惡聲。即便劉悝,不經審驗便加罪誅殺,隻怕也是錯了。他勸兒臣,一並改葬以安其魂,再複勃海王之封爵,準宋氏親族返還原籍,以消朕之咎衍!母後覺得可好?”
輕輕翻動書頁,“這字寫在蔡侯紙上,果然輕巧美觀!”董太後低頭細品,嘖嘖稱讚。
“這件事,母後恐怕是錯了!”劉宏說得突兀。
哪件事?
劉宏往事重提,不過敲打今日之事而已。
“啪!”
董太後合上書簡,與劉宏直視不讓,“陳年舊事,陛下想如何便如何吧,何必問我一個白首婦人。哀家隻怕做得多、說得多,錯得也多。哀家老了,要死了,就在這永樂宮逗逗趣足矣。陛下不知,方才從協兒那裏過來,那娃娃可人,竟給我說了個黃香溫席的故事……孝順、謙恭,端是懂事,你生了個好兒子呀……哀家困了,我兒等到現在,便是要說這些煩心事?”
“母後好身安歇!”
劉宏起身,緩步外走,“記得以前阿翁在世時,家中雖貧,拾柴生火,洗米熬湯,守歲時同榻而坐,卻也其樂融融……兒臣想說,娘!翻了年,便是新日,舊事一並揭過,咱們除舊迎新可好?”
身後董太後道:“不想我兒還記得,老婦也如陛下所想,故而才看緊協兒……陛下莫忘了,可是答應過協兒,封他為‘董候’的……”
“朕省得!”劉宏搖了搖頭,失望地步入了殿外燈火之中。
……
西園寢宮,也亮著燈燭。
劉宏遠遠便見龍榻上縮著個小人,他輕聲走近,抱起懷裏。
萬年公主劉芷已睡去多時,被人親在臉頰,小丫頭隻長長的睫毛一閃,並未醒來。
守著燈火,就這般坐著,劉宏心生愧疚,今日答應過和她一起守夜,可惜不能守諾。端詳良久,劉宏抱著公主萬年在寢殿來回慢走,一如當年哄她入睡時一樣。
“我想芷兒她一生太平,才冊為萬年!”
宮人都不在,回答自己的,便隻有踢踏的腳步聲。
“明日朕便傳昭下去,西園募丁,不囿於三輔六郡、良家子,但凡忠義之士皆可得厚遇,初置八校尉,分上、中、下、左、右、典、助,不歸大將軍節製,惟皇命是從,一應錢糧軍械自西園府庫而出,明軍紀、正法典,皇命之下,如臂使指……那王芬既然奏請天子東巡,那朕,便真巡給天下人看看,此時募兵,恰能顯得朕恣意妄為、好大喜功,冀州刺史王芬,果不其然是朕的股肱之臣,哈哈!”
“可!時機剛好,隻是校尉人選尚且值得推敲!”
“是啊!朕也覺得,本以為劉侍郎曆練已久,可堪重用,不想卻被後宮殃及,朕之過……”劉宏旋即一個個數著,“蹇碩、袁紹、鮑鴻、曹操、趙融、馮芳、夏牟、淳於瓊,雖有牽連,卻也已是最佳之選,各方分潤,也不至於抗拒過烈,公以為,何人可為首?這才是重中之重!”
簾後之人半響不答,突道:“蹇碩!”
蹇碩早被帶至西園,既不親近常侍,蹇圖、蹇跋一死,更是與官宦勢不兩立,確是上佳人選。
“妙!本以為一步閑棋,厚味喪盡,卻不想無心插柳柳成蔭。”
劉宏哈哈一笑,竟哼起了童謠:
月兒明兮,風兒靜兮,樹影兒遮窗欞。
蛐蛐鬧兮,聲聲叫兮,好像那琴弦聲。
琴聲兒輕,調兒動聽,木床兒輕輕搖。
我家有女,閉上眼睛,美夢不哭不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