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3 三字經
早在桓帝時,京都洛陽便有童謠流傳,沿街乞兒如是唱到:車班班,入河間。河間姹女工數錢,以錢為室金為堂,石上慊慊舂黃粱。
誰知,真是一語成讖。
“車班班,入河間”,指的是要去河間迎新帝入繼大統,“河間姹女工數錢,以錢為室金為堂”,說來就不那般好聽了,形容的,卻是董太後貪財。
漢靈帝這母子二人,對錢財有著迷一樣的貪圖。
劉宏尚且還好,掙得多,也喜歡花在西園,至少吃穿用度不會虧待自己,而那句“石上慊慊舂黃粱”,便是暗指董太後吝嗇,聚斂再多錢財也嫌不夠,以致讓人舂黃粱當飯來吃。
黃粱產河北,非糯質黍,稱為穄,食之黏而乏味,即便平常人家,逢春迎新也多食粟米,堂堂天家,早膳,桌上竟也隻有一鬥碗黃粱米飯,輔之以一小碟幹葑菜,如此寒酸,看得董重惶惶不安,而那皇子協竟然吃得津津有味,舉止端正更是無可挑剔。
董太後原是兄妹二人,其兄董寵曾官至執金吾,董寵董寵,名字便取得恃寵而嬌。
建寧三年,那董寵詐稱受其妹董太後懿旨,四處招搖撞騙,甚至連皇帝劉宏也敢坑,劉宏這才誅完飛揚跋扈的竇氏一族,最恨外戚,旋即怒而殺之,連太後從旁說項也未能幸免。
董寵之死揭過了許多年,誰也沒再提及,可劉宏母子二人之間的隔閡,卻始終還是有的,自然,董太後與外戚娘家的關係,也必定有所疏遠。
而董寵死後,留有一子,便是眼前的董重。
董重平素極少入宮,今日前來請安,明麵上也是借著年邊,正旦將至,獻禮賀個早春,實則是聽聞陛下要冊封皇子協為董候,特意來打探虛實。
這滿京城裏,即便平靜時也總會充斥各種謠傳,更莫說有了風吹草動,何況冊封董候一事,還關乎皇子嫡傳,所以,董重再是後知後覺,也覺得必要進宮一趟。
劉辯和劉協,雖說親疏一樣,可骨子裏董重還是向著皇子協的,畢竟王美人死後,劉協由董太後代為撫養。還有一事董重沒說,便是那堂弟董承,雖遠在涼州軍中,卻念念不忘,書信讓自己代為觀上一番皇子劉協儀表。
董承有女初成,早早入宮也是好事。
眼見一碗黃粱便要吃完,那劉協輕夾顆顆米粒,瓷碗竟清理得光潔溜溜,他放平碗筷,擦拭過後低聲請示道:“稟皇祖母,孫兒已然膳完。”
“嗯,可有吃好?”董太後和侄兒董重一旁閑坐,正好問完董家近況。
“好了!”劉協正身端坐,每餐過後,皇祖母總要訓誡兩句,此乃慣例。
果然,董太後點頭說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禮崩樂壞不得,《春秋左氏》有雲,‘肉食者謀之’,各守其位、工其事,便是此理!你乃皇子,更要服禮數,待人處事需分尊卑,斷不可率性為之,可明了?”
《左傳》,乃是春秋末年魯國左丘明所注史書,與《公羊傳》、《穀梁傳》並稱“春秋三傳”,亦是儒家經典之一。
西漢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所創天人感應、三綱五常之說,不僅無形中勾勒出了一個嚴苛的禮教等級,修繕過後的“儒”,也無比迎合封建統治。
儒術,於帝王之家巧施,是一條繩索,既約束自己,也鞭撻世人。
董太後說起此話,那是覺得皇子協太過親善,連宮人都可與之嬉笑打鬧,殺了一批以儆效尤之後,都是些新選入宮的婢女陪侍,缺管教,尚不知深淺。
“孫兒明白!不過……”
“嗯?”
董太後腦袋一歪,頭上流蘇發簪搖晃不止,往日,劉協可不敢詭辯,今日訓教,頗有敲打董重之意,好歹是兄長子嗣,莫要狂妄,再生枝節才好,誰知卻是平素溫順的劉協讓自己先下不得台。
“不過如何,說!”語氣不顯慍怒,侍女卻知,太後怕是動了真火。
劉協鼓起勇氣,“不過先生卻說,孟子有言: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董太後默不作聲,連身後推捏的容嬤嬤也不敢再有異動,急忙繞到身前,躬身提來鞋子。董太後穿好厚底新鞋,走了兩步,卻聽她道:“合腳!不知哪家的巧手。”
她轉身又道:“那便是為何孔仲尼可以貴為聖人,而孟軻僅為亞聖,正所謂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也不必太過苛責。”
“姑母妙解!”一旁董重聽二人對答,從旁稱讚道。董重讀書不多,但既是太後說的,那便肯定有理。
“那……那……”
劉協迎著皇祖母不容置疑的目光,倔強出口,“那荀子為何又言: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
劉協見皇祖母走向牆壁戒尺所掛之處,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小,暗自後悔,本以為今日定又免不了一頓懲戒,誰知,董太後半道又折了回來,看著鞋麵,她平靜道:“協兒大了!懂得比皇祖母還多,不過,竹而有節,其中自然,人分老少,豈曰失序。家國存正,怎說也不能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臣不臣,對吧?”
皇祖母摸著自己額頭,少有的慈祥,劉協難得受了褒獎,開懷道:“孫兒也隻知些皮毛,個中深意,今日問過先生才知曉。”
“好!去吧。”董太後收回手,笑著說。
劉協開心施完禮,規規矩矩退出去,嘴角卻彎起弧度,難掩欣喜。
看著人背影,後方董太後問道:“嬤嬤,劉侍郎伴讀,這都幾日了?”
“方才五日!”容嬤嬤低頭。
“五日?嗬嗬,董重!你來看看,這書編纂得如何?”
董重趕忙接過,粗略一翻,皺眉說道:“膚淺至極,不過是些趣事閑談,也不知是誰人賣弄之作,要說朝中擅賦能詩者眾多,隨取一人,比之,也高雅數倍不止。”
不過這字,倒是寫得真好,他放回桌上,又看了看封頁,“《三字經》?姑母?”
……
今日守歲,明日便是正旦,一會兒去過北宮,總算能歇幾日,放幾天假。
劉誠伸著懶腰來用早膳時,人居然都在。
桌上擺滿吃食,二叔公不苟言笑,他老人家坐著不動筷子,一群女眷自然大氣不敢出,竊竊使著眼色,至於往日那些吃白食的,早就躲遠不見。
見風口不對,寇白門拉過自己悄聲坐下,又替人束了束散發。這幾日,劉郎一日比一日睡得早,一日比一日起得晚,一日比一日精力不濟,實在是,辛苦……
“叔公?人齊了。叔公?”
蔡琰輕聲提醒道,蔡家娘子操持家務,端是把好手,不過幾天,便把裏裏外外張羅得井然有序,喜得二娘等人稱讚不已,特別之處還在於,雖辛苦,她竟比未出閣時更光彩照人。
劉誠卻是知道,這老婆娶得好,娶得值!
那本《三字經》不能照搬,好多典故出自漢代之後,都得潤筆修改,好在有昭姬姐姐鼎力相助,這才大功告成。
他卻不知,蔡琰心中的震驚更甚,對自家夫君博學有才也更加傾慕。一卷書言簡意賅,別人視之為玩物,蔡琰卻慧眼識得,此書,敢為天下先,乃世間第一本蒙學之作,其開智、立德、樹人之功,千百載流年光陰不可磨。
劉瑾沒動。
循著自己這角度看去,二叔公怒目圓睜、麵露猙獰,仍舊視線正對著自己。劉誠莫名奇妙,在麵前揮了揮手,又閃開身位,可二叔公他還是看著那方位不動,坐化了一般!
對麵牆上供的,卻是東廚司命九靈元王定福神君,俗稱灶神。
“叔公!”
譚允賢心下不滿,一推,那劉瑾抖尿一般哆嗦一陣,再吸溜一口,回魂兩秒才開口問道:“方才我說什麽來著?”
眾人一陣無語,白白等了小半個時辰,原來,叔公聊著聊著便睜眼睡著了覺……
“吃飯吃飯!”劉誠樂嗬嗬一笑,叔公上了年紀,老年癡呆越來越明顯,很正常。
誰知劉瑾見狀,反而放下碗筷,恍然大悟道:“老子想起來了,方才正想說蔡家丫頭過了門,還有……”
“那個!叔公!我吃飽了!”譚允賢起身便急急出了門。
寇白門本是大咧之人,臉色一紅,也道:“我也飽了!”走時,還順帶拉走了一臉茫然的薑兒。
轉眼,幾個丫頭片子都跑了,見劉瑾撫須望著自己,劉誠癟癟嘴,一臉哭相道:“叔祖!你也看見了,我這才剛來,滴水未進……”
“哼!豎子!你也想跑不成?老子是想說,眼見便要翻年,不如借著正旦之日,你將幾個娃娃全娶過門,都是好閨女,簡單一些,但也該早有個名分!”
劉誠粥喝到一半噎住,入嘴的湯汁一陣澀、一陣甜。
愣了半晌,他難為情道:“叔祖,會不會略微倉促了一點,再則說,都一起來,孫兒也未必吃得消啊!這才幾日下來,孫兒走路,都不太敢並腳下坡!”
劉瑾蔑視了自己一眼,仰頭又道:“不倉促,再不抓緊,隻怕來不及呀!”
伸手摸了摸劉瑾額頭,入手冰涼,簡直病入膏肓,想來未必隻是老年癡呆那麽簡單,劉誠恍然大悟,憂心忡忡道:“叔祖寬心,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但首先你得是個好人,叔祖作惡多端,十五有難度,莫不是還擔心活不過大年初一?”
“哐!”
劉瑾舉盆砸來,肉脯散了一地,嚇得劉侍郎抱頭鼠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