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4 皇子協
張溫看著換洗的紗麻染紅水盆,這樣的傷口觸目驚心,做不得假,仍心存僥幸問道:“依漸甫來看,此事,果真再無轉圜之地?”
醫匠不慎觸及傷口,李二輕嘶一聲,“大人……”卻無奈垂下腦袋,再沒了後話。
“哎!漸甫受累,不妨歇息幾日再動身回京不遲。”
見張溫心事重重出了營帳,李二心中說不上是該同情,還是該幸災樂禍,隻能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張溫用心良苦,日月籌劃著刮骨去腐,可歎這爛到骨子裏的東漢,閹宦弄臣死了一波,勢必又會滋生出新的一波,奈何大廈將傾,僅憑一舉之力哪裏匡扶得了?
他那遠去的背影,無形中蒼老佝僂了不少。
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稍有不慎,他張溫不僅會身首異處,還會落下個千古罵名,生不逢時的,在這世間,又豈止張溫一人。
如今的張溫,處境就如麵前水盆裏的白紗,染得通紅不說,還泥沼一樣越陷越深,那些水鬼一般拖他下沉的人,除了一個先鋒校尉吳三桂,還有誰?
那名醫匠翻開血肉清理,本以為會忍不住痛嚎,偷偷去看,端坐的這位大人卻麵露思索,渾然不覺。
日前,韓遂對李二禮遇有加,作別時,親自送出營帳不說,還盡遣百人精銳沿途護送,不想,半道卻殺出一支伏兵,明知涼州軍護送的是欽差禦使,還率先發難。
一時風聲鶴唳。
李二冷眼看著車外的廝殺,人仰馬翻,那些倒在血泊中的,都是韓遂的近衛,死時茫然不解,隻遺下幾騎人馬含憤而逃。
殺得好!
那官軍校尉渾身是血,掀開車帳喜道:“末將聽聞大人被反賊裹挾,身負重傷,救援來遲,還請大人恕罪!”
李二在車中大笑,記住了名字,吳三桂!暗道,任你心中有算計,殊不知,也正是自己所想要。
張溫低頭走出營帳,卻是董卓迎來,“大人!探馬來報,賊軍此時埋鍋造飯,似有異動!估計不過一兩時辰,便會來襲!”
張溫看了看天,李二的話已經帶到,沒想到韓遂還這般執迷不悟,“還請破虜將軍代為傳令下去,點軍備戰吧,涼州之戰,看來已避無可避!”
董卓稱諾離去。
張溫如今才明白什麽叫騎虎難下,而這一切明明思慮再三,竟不知哪裏出了錯,無奈想著,莫非是閹黨氣數未盡?
可惡那匹夫韓遂,即便不能與自己合兵一處,共清君側,隻要不趁機興兵作亂也好,豈料事事不如人意,變故突生,河東竟憑空多出了數萬匈奴騎兵……
茲事體大,由不得張溫不慎重,他心中無奈,慢慢朝中軍大帳走去。
……
年十月,這場曠日持久的平叛涼州之戰終究開啟,消息傳達京師時,自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近日,朝中多有人事變遷,比如太仆少卿李三才官升尚書,助三公錄尚書事,但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滯留長安尚未返京的李二,早已獲陛下嘉許,升任少府卿,從此位列九卿。
劉誠從不關心此等身外瑣事,這日入北宮,依舊對皇帝劉宏之前令人發指的獸行耿耿於懷。見了劉誠,他從龍椅上騰空而起,失聲問道:“聽說愛卿遇刺!可當真?”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人間自有真情在,陛下心中還是有自己的。
劉誠正想訴苦,不料劉宏卻又興奮道:“快說說,刺不刺激?”
哭聲卡在半道,劉誠嗝一聲收了回去!
刺激你妹!
害得自己又在背上多加了塊鐵板,得了狂犬病一樣出門尤其怕光,有人吐口痰都覺得像是放的暗箭……
轉念一想,如果有人要行刺皇帝劉宏,被逮住可就慘了,每日不被逼著刺殺個百十來遍,狗皇帝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抬頭,便到了永樂宮。
容嬤嬤站在宮門外,笑盈盈將自己引到一處偏殿,她輕聲道:“侍郎自去就是,殿下正在裏麵溫書。”
這偏殿外觀並無特殊,可進內一觀,卻讓劉誠明白了很多道理。
拆去了所有皇家繁複奢華的器用,偏殿裏布置如農家小院一樣,四周編織上竹藤籬笆,掛著幾把農具,瓦缸滿水,幾堆柴火,粗製濫造的案桌,大殿背後還蒙著一張破成蛛網的灰白色帷帳……
皇子協不過四五歲,身邊無一侍從,正裝模作樣坐在最上方的地墊上,借著窗外明亮的陽光,用脆生生的奶音讀書。
劉誠恍然大悟,皇帝劉宏貪財,董太後更是慫恿賣官鬻爵敗壞朝綱,這一切的一切,可能都源於發跡之前這樣一間家徒四壁的宅院,也是這樣端坐,幼時的劉宏許下了錦衣玉食的抱負,而今逮住機會,不過是要把那些小人得誌的卑鄙思想都滿足罷了。
童音傳來:“不敢暴虎,不敢馮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劉協竟然以《詩》開蒙,逼格真高。
似乎察覺有人走近,皇子協的嗓音大了不少,依舊搖頭晃腦誦讀著。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眼前的劉協,懵懂初開,瓷娃娃一般可人,這便是將來的獻帝!跟當年躲在被子裏看小黃書的自己何其相像,劉誠忍不住提醒道,“殿下!拿反了!”
劉協扭著屁股看了一眼,趕緊倒轉過來書簡,稚氣問道:“你便是母後請來的先生?”
劉協口中的母後,自然是母儀天下的皇後何蓮,恐怕他連自己生母王美人的麵都不曾見過。
宮中有傳聞,早年,劉協的生母王美人,出身名門,乃前五官中郎將王苞的孫女,舉止文雅,再加上容貌姣好,身材勻稱,深得靈帝劉宏的寵愛,也引得皇後何蓮嫉妒。
王美人擔心被害,懷胎劉協時本想偷偷墮掉,但藥未奏效,皇子協還是被生了下來,不久,王美人產後服下了一碗湯藥,便暴斃而亡,死時四肢青黑,七竅流血。
引得宮人議論紛紛。
靈帝明知何人所為,卻死無對證,隻苦了尚未足月的劉協,被抱入永樂宮,請董太後撫養。
“微臣可能就是了!”劉誠笑答道,“殿下聰慧,竟能誦讀詩經,可通曉其意?”
“不能!都是皇祖母逼著我記下的,我若是不用功,就要挨責罰!”劉協下意識用衣襟遮住手臂上的紅印,“比如這句,先生說說,是為何意?”
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
劉協遞過書來,委屈道:“我總覺母後不喜於我,連著皇兄也是,近日,已許久沒來找我玩耍。”
劉誠將書卷放在一邊,這句,讓人很容易想到曹植的“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他不談詩經,更不敢談皇子之爭,說道:“殿下可知,高祖當年出身農家,斬白蛇,廢秦苛,一統天下,也曾豪邁高歌,佳作並不比人差!”
“哦?”劉協幹淨的眼眸望來,高祖能征善戰,卻從未聽說過還會歌賦。
劉誠一甩長袖,唱到:“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隻此三句,意猶未盡中帶著無盡遐想。
劉協聽完並未出聲。
“殿下!可是有所感?”
劉協搖頭,“先生,協雖不懂,卻突然想騎馬,想去奔馳一番,可惜時辰未到,連這苦讀殿也出不得。”
劉誠想了想,童心未泯蹲在地上,“那有何難?殿下上來!”
眼中一亮,劉協左右看看,還是忍不住爬上了劉侍郎的肩頭,兩人蹦蹦跳跳在大殿裏學起了奔騰的馬兒。
“殿下坐穩,跟著我念,人之初,性本善……”
“人之初,性本善……先生這作何解?”
“是說啊,人生下來都一樣的本性善良……”
“咱們快出殿門了!”劉協急道。
“不怕!沒人看見!咱們跑一圈就回來。”
劉協用肥嘟嘟的小手捂住眼睛,藏在背後,拚命點頭。
……
兩人走遠,苦讀殿裏的那張灰白帷布突然被揭開,有宮人道:“太後,皇子協快被帶出永樂宮了!”
太後董氏麵無表情走出來,看著遠處那偷偷摸摸的背影,道:“無妨!”她默念著那句“人之初,性本善”,不知道在思索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