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1 莊周夢蝶
醒來,應該是早晨。
習慣裸睡的身體微微有些發涼,劉誠慵懶地搭手,從床下拉起被子重新在身上裹緊,蓋腳的這頭有一股子臭味,聞起來令人特別迷醉。
睜開眼,遮光的布簾忘了拉上,窗外,秋分過後的梧桐紛紛開始落葉,大片大片的黃紅樹葉,像灑下的金幣一樣,不要命地往下掉,它們落在水泥路上,把被灑水車開過,濕漉漉的狹窄街道鋪滿,再被駛過的車輪碾得沙沙作響。
天空很晴朗,不下雨,不吹風,清新中盈滿水汽,早起的人們行色匆匆,偶爾傳來相互的問候。
劉誠的腦子依舊不夠清醒,卻翻來覆去再睡不著,他起身穿好衣服,套上一件皺巴巴的白襯衫和後天破洞的藍色牛仔,跟蓬亂的頭發簡直絕配。
電腦沒關,彈出很多廣告卡死在那裏,書本和一堆雜物讓淩亂的屋子幾乎容不下腳,穿上人字拖打開房門,客廳,牆上的掛鍾嘀嗒嘀嗒走得費勁,那最長的秒針來來回回邁不過整點的坎。
時針指向,七點。
冰箱、沙發,忘記關的電視機正播放著早間新聞,還有陽台上放的共享單車,聽說那家公司倒閉,退不了押金,老媽不肯吃虧,獨自一人扛上了七樓……
眼前的景象跟做了無數次的夢一樣,無比清晰。
飯桌上,防蠅罩扣住幾碟小菜,一碗白粥,兩根油條,還有自己最愛吃的紅豆腐。
劉誠睡眼惺忪拿起桌上的便簽條一看,上麵寫著:兔崽子,桌上的早點是給你爸留的,想吃自己去買!
劉誠邊吃邊想,自己肯定不是親生的!
這個點,老爹應該去菜市買菜去了,趕早,趁著城管沒上班,郊外的農民會在菜市口的小巷裏叫賣自家的小菜、雞蛋,是不是真的不好說,但至少便宜好幾毛!
櫃子上二十塊錢買的尚方寶劍不在,老娘一定又去公園裏練眉來眼去劍去了,她那爐火純青的劍法,一不留神就會讓旁人斷子絕孫……
下樓,老舊的家屬大院裏消防水管破了,來不及修,管委會大媽用鐵絲紮緊,出門踩了一腳的水,樓梯口坐小凳子上的二大爺,瞎子阿炳一樣拉著二胡,來來回回拉了幾十年,還跟拉大鋸一樣聽著人喜慶。
劉誠衝他招手,他居然有所感應,疑惑地停下來,取下墨鏡露出白空空兩隻眼珠,側耳聽了聽才搖頭繼續。
這老頭什麽時候耳朵開始靈光了,肯定是回光返照,瞎了快十年也沒聽說練成功了順風耳,還有他養的那條動不動就發情的泰迪,嗅兩下腳邊,就搖著尾巴開始圍著人褲管撒尿。
那年輕時騎摩托車摔成了半身不遂的二大爺跟自己一樣,在這裏住了二十幾年,平日還好,可一旦二大爺聞到大院裏有排氣管的氣味,就開始破口大罵這些狗崽子娃娃不學好。
父母住的大院在市中心,周圍的老房子大都拆建成了高樓大廈,唯獨這裏,有人等著坐地起價,遲遲拆遷不了。
出了沒人值守的大院鐵門,外麵趕時間的年輕人路過街邊小販熱氣騰騰的攤位,大多會停下來買一袋裝好的早餐,稍遠的地方,機器轟鳴,一條修了很久的地鐵正趕上今天開工。
劉誠順著路一直往下走,最近公園裏的單身老頭越來越多,回去,得提醒頭發半白又不知道護膚保養的老爹,叫他尤其盯緊隔壁姓王的大爺!
街邊的小賣部才開門,門外擺著一排長椅,劉誠坐下去,店裏新來的售貨員,正用蹩腳的普通話對著擴音器開始吆喝著賣特侖蘇牛奶,旁邊的音響還在放刀郎的歌。
“停靠在八樓的二路汽車……”
歌聲悠揚。
從口袋裏掏出一盒煙,劉誠點燃,望著對麵,這個角度,剛剛好。
對麵這棟小樓仍舊是老房子,隻不過重新裝潢過一番,刷上淡藍色的漆,換成大紅色的窗,種植的藤蔓爬得老高,像是海邊的童話小鎮,與周遭格格不入。
那扇窗戶開著,窗台上擺著幾盆雛菊,正值花季,白色的花朵如同沙漠中的海市蜃樓,盛開在鋼鐵的城市裏,平添一份暖意。
每天坐在這裏發呆,竟成了自己上班、吃飯、睡覺同樣重要的事。
而後,屋裏的燈熄滅,再有人輕輕拉上窗戶,她要出門了。
劉誠突然覺得害怕,雖然聽不到下樓的腳步聲,可那雙不太合腳的高跟鞋每一次敲擊,都像聽在耳朵裏,這種聲響,在她到另一個城市出差那幾天,尤其讓人心煩意亂。
劉誠趕緊埋著腦袋往街對麵走,再見到她時,自己怎麽說,難道又隻是剛好路過?
回頭去看,她穿的白色裙子已經能看見下擺,手裏還提著一隻笨重的行李箱,劉誠加快腳步,猛然側目,一輛疾馳而來的大貨車像看不見自己一樣撞來。
麵色驚愕,劉誠徒勞伸手去擋,絲毫未見減速的貨車依然排山倒海而來……
能想見,自己會飛出百米,而後血肉模糊倒在冰冷的路上奄奄一息,那司機會懺悔著焦急下來查看,周圍的人群圍上來,有人撥打電話,有人拍照發朋友圈……
她會來嗎?
以她的性子,應該躲得遠遠,根本不知道將要死的人是自己。
“呼……”
幾十噸的貨車駛來,撞在身上完全沒有痛覺,更為奇怪的是,自己的身體就如同怪物,瞬間破裂成了成千上萬的碎片,那些碎片不往下掉,被風一卷,全都隨風飄散,化成了陽光下七彩斑斕的蝴蝶翩翩起舞。
再然後,遠去的貨車消失在道路的盡頭,那些蝴蝶又紛紛聚攏,重新凝聚成完整的人,皺巴巴的白襯衫,破洞的藍色牛仔褲,蓬亂的頭發,還有手中燒盡的煙頭掉下最後一撮煙灰……
劉誠目瞪口呆看著這一切,那拖著紅色箱子的她已經走得隻剩下背影,自己發足去追,她就像一步千裏,仍舊頭也不回消失在人群之中。
劉誠麻木地邁動雙腿,不知道怎麽就走到了天橋,那往年給自己算過命的道士還在,他笑眯眯開口說道:“來來來!少年郎,你今日有卦!”
“假道士?”
這道士的長相跟兼職賣菜的鬼穀子一樣,他放下手中的菜籃,道:“真亦假時假亦真,無為有處有還無。”
劉誠揉了揉眼睛再去看他的時候,這假道士又從旁邊的草叢裏掏出一件袈裟,披在身上,他雙手合十道:“師弟!可有記得我予你說過的三世佛!”
“悟智師兄?”
“阿彌陀佛!”悟智老和尚打著禪機,一張久經風霜的臉在笑容中開始不斷變幻,劉瑾、寇白門、皇帝、何後……還有最初自己從廣陵城牆上背下來沒有徹底斷氣的那個小兵。
最後,劉誠被淹沒在濃稠的海水裏,眼神開始泛散,那人斷喝一聲,“醒來!”
劉誠努力睜眼看去,悟智那張臉,竟然是自己!
……
屋裏擠了很多人,談允賢在廚房裏熬藥,蔡昭姬幫不上忙,隻是靜靜地等著,寇白門聽道衍法師說著什麽,始作俑者的董白哭哭啼啼,被人勸去隔壁的房間睡著了……
劉誠猛然醒來,眼前熟悉的景象開始慢慢清晰,他扭過頭,看見寇白門手裏拿著紙筆,這是要寫遺言了麽?就連會做法事的道衍也在……
“白門!為夫其實,還可以搶救一下!”
眾人欣喜望來,這一覺,劉誠睡了一天一夜。
“嗯哼!”
還不及應答,二叔公劉瑾負手進來,他用手扇了扇屋裏汙濁的空氣,而後拿起桌上那塊紮進羽箭的鐵板。暗罵,這豎子,怎會如此膽小怕事,隨時胸口上藏著一塊鐵板,那箭頭也就在鐵板上紮破一個小孔,真正刺進身體裏的,不過半寸。
“叔公!”寇白門起身讓座。
“沒事!老夫也就隨便溜達,哦,對了!若是這豎子要死,記得可不要動園子裏的棺材,那是我給自己留的,他要,自己去買!”
二叔公交代完,提上門口還放著的那隻鳥籠就走了。
劉誠想罵上幾句,動作大了,扯著包紮好的傷口腫痛,箭沒刺進,卻被砸了好大一個血包。
見眾女幽怨的眼神齊齊望來,劉誠嘿嘿一笑,想起了怕死的老李頭,誰能想到,剽竊而來的那塊鐵板,果真救了自己一命。
而後,他不顧掙紮拉起蔡琰和寇白門的手,在想,到底哪一個才是夢!
“師叔!”
道衍從懷裏摸出一本名為《西遊記事》的書,他說,這是師尊臨走時,親手撰寫的關於三世佛的書,裏麵既有佛陀的啟迪,也有好多他老人家自己的感悟,一再交代,讓師叔好好保管。
悟智還說,“師弟有大慧根,心中住著佛陀,一首三麵,師弟你不用彷徨、害怕,它們代表過去、現在和未來!一切皆是因果!”
悟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