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6 何後
公元25年,光武帝劉秀覆滅王莽,棄舊都長安而龍居洛陽,從那時起,劉秀便開始著手依南宮而興建洛陽北宮,一直到漢明帝永平三年,曆經三十幾載,北宮才告落成,其峻美莊重,自不可估量。
人雲,天下城池恢弘莫過京師洛陽,洛陽堂皇莫過皇城,皇城雄峻在於北宮。然而,整座北宮之中,居中坐落,坐北朝南而磅礴高居者,便是永安宮。
永安宮,曆來是皇後正宮,而今此處,住的便是母儀天下、獨斷後宮的皇後何蓮。
宮前入殿的那高台,足足九十九階之多,倘若有人仰望,黃昏下,上方有位鳳冠女子身穿絳色霓裳,憑白玉雕欄遠望,火紅的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格外修長,所謂江山萬裏、美人如畫,都在此時定格。
何皇後最喜在這永安宮殿外眺望,喜歡這種腳踩著一切的感覺,從選入掖庭當宮女那時候起,她便愛上了這裏。
如今,夙願已償。
從此處遠眺南陽祖宅的方向,似乎看得到阿爹的墳,她發過誓,再不回那每日屠宰殺生、腥臭難聞的家。
“點燈吧!”何蓮開口。
“諾!”常侍畢嵐應道。
奴才們舉著火折,一一點亮半空中懸掛著的青銅宮燈,那燈火左右搖曳,照亮了空曠的宮殿,卻讓殿外顯得昏暗,沒有亮光的天空下,皇城,漸成了一頭黑暗裏蟄伏的饕餮,似能吞噬一切。
“娘娘!起風了!”
何蓮聞言,轉身往殿內走去,身後,拖著長長的霞帔。
殿廊悠長,木飾漆紅不減,壁上繪著形態各異、活靈活現的九天飛鳳,兩側,是沿著絨絨白毯的宮燈立柱,各有雲紋,雕刻得精巧秀麗。
遠處,盡頭的軟榻之前,擺著一張錯金銀青銅龍鳳案,案上的香爐裏,焚香早已經滅了幾多時。
跪在案前的皇子劉辯,聽見身後咚咚的鳳屐聲,急忙醒來,顧不得抹去睡夢中的眼淚,拿起書,又斷斷續續讀到:“順,不妄喜;逆,不惶餒;安,不奢逸;危,不驚懼;胸有驚雷而麵如平湖者,可拜上將軍……”
何皇後走到身前,拿起桌上戒尺,狠狠一尺下去,“啪!”那木製戒尺折成兩段,還好隻是抽打在案桌上。
劉辯癟著嘴,再控製不住,哇哇哭了起來,“娘~~~”
“住嘴!”何皇後將手中的半截斷尺高高扔向大殿裏,擊中遠處的銅燈,灑了一片燒灼的燈油。
為之一亮。
她聲音清冷,“本宮說過多少次,辯皇子應當稱本宮為‘母後’!如若再是不懂禮數,辱沒了皇家威儀,本宮明日,便命人送你回去,吃那糙米,飲那溝渠!”
那劉辯虛歲十年,哪裏經得住嚇,急忙低下頭,壓抑著不敢吭聲。
皇子辯出生時,何蓮還隻是宮女,而後母憑子貴,當初庶出的劉辯,而今再回宮中,搖身一變,已成了身嬌肉貴的嫡長子。
可惜,這皇太子劉辯,讓人很失望。
原本,在劉辯出生之前,靈帝的皇子們都莫名其妙夭折了,所以皇子辯出生後,何蓮並沒有將其養在宮闈之中,而是寄養在了道人史子眇的家裏。
說是覬覦史道人的仙術,惟願保皇子平安。
而今消災解難,劉辯倒是平安無恙歸來,可是這宮中禮儀、詩書六藝,卻又成了一樁煩心事。
見自家骨肉眼含淚花,何蓮心中一軟,這真怪不得這苦命的孩兒,她柔聲道:“皇兒!你且說說,今日為何不去皇祖母那裏請安?”
劉辯嘴笨,看了一眼斷裂的戒尺,帶著哭腔申辯:“皇祖母不喜兒臣,隻叫兒臣跪在一旁,連有了大紅甜棗,也隻賞賜給弟弟劉協吃……”
“胡說!”
皇後大怒,“本宮隻當是你年幼頑劣,殊不知竟然撒起謊來,你與劉協俱是皇子,太後她怎會厚此薄彼,定是你惱了人……往後再敢胡攪蠻纏,本宮便罰你去南陽,給你外祖守陵去!”
那為何劉協從小便由皇祖母接過撫養,而自己,卻關在了寬不過數丈,家徒四壁的道人家裏。
劉辯跪著,委屈,不敢爭,不敢哭,不敢問。
當年,王美人產下龍子後暴斃,其子被董太後抱入永樂宮代為撫養,取名劉協,自此,皇子協就依了董氏為外家。
何蓮涼了他半響,見時辰不早,道:“起來吧,今夜回去,把手中的書抄寫一遍才可入睡,明日一早,記得先去問皇祖母好,你可聽清?”
“諾!”
劉辯起身,施完禮,起初幾步還走得踉踉蹌蹌。
何皇後退避旁人,獨留常侍畢嵐,悠悠說道:“畢公可知,太後她聲稱年邁有疾,近來將理政之事全都推脫與我,還一再叮囑本宮多多輔佐陛下,可是為何?”
“老奴愚鈍,既沒有太後她老人家看得遠,更沒有娘娘這般洞若觀火。”畢嵐上前,用手指輕輕在何後肩胛捏著。
“你呀!”何蓮斜躺軟榻,閉上眼。
畢嵐跟了自己許多年,從他任掖庭令,掌宮人簿帳及蠶桑女工諸事算起,便一直常伴左右,這點眼見自然還是有的。畢嵐不僅能在宮中存活下來,還升任了常侍,其老奸巨猾正如方才一番說辭,點醒又不說破。
那董太後爭的,是當今陛下百年之後,東漢第十二任皇帝!
“這幾日倒春之寒正濃,你明日吩咐下去,告訴宮人,就說太後那裏的一應吃穿用度斷不可少,否則,莫怪宮中井水冰涼。還有,皇子協年幼,正該玩樂,少府有的七巧之物都每樣送些過去,再挑幾個手腳麻利、腦子好使的豆蔻丫鬟……”
畢嵐心中一緊,那皇子協,還不滿四歲。
“娘娘放心!這都是些小事,不過老奴今日可聽了一件趣事,和陛下有關!”
“和陛下有關?嗬嗬,畢公說說看!”
何蓮鳳眼輕啟,心中暗想:陛下啊陛下!幾月不見,臣妾都快忘了你長什麽模樣!這整座皇城人盡皆知,你不喜於我,可為何,你又立臣妾為後,還將國之政事悉數交予我手?大兄何進、二兄何苗全部被委以重任……臣妾,是越來越看不懂你這枕邊人!
“娘娘可還記得翠芯那丫頭?”見何後默不作聲,畢嵐又提醒道:“早年服侍過王美人那個?”
何後撿起剩下那半截戒尺,一下下敲打著桌麵,響徹空曠的大殿,“本宮記得!怎的?”
“今日,死了!”
“死了?”
“是啊娘娘!”畢嵐開始把白日裏西園發生之事,大說了一通。
那何皇後站起身來走動,頭上鳳冠的有些歪斜,“畢公!你可確定,翠芯是因故觸怒了陛下,才在劉侍郎的蠱惑之下,與惡犬交合而死?”
“應該錯不了,娘娘也知道,陛下身邊有幾個宮人跟老奴交好,再說,那嘉獎劉侍郎的詔書寫得清清楚楚,又豈能有假?”
何皇後不知不覺,竟然光著腳向殿外走去,後麵的畢嵐急忙提著鳳屐尾隨。
翠芯死了,是件小事,皇帝劉宏隔三差五就會變著法子弄死一兩條阿貓阿狗。
按理說當年王美人的死,早就蓋棺論定,而今這宮中侍女再死,便是撒下了最後一捧黃土,往事,也該揭過了。可皇後何蓮找不到蛛絲馬跡,卻還是能從董太後讓賢退位和陛下另立西園等等瑣事之中,感受到不同尋常。
“畢公!我聽說,翠芯那丫頭可憐,生在揚州小漁村,至今家中還有老父母靠著捕魚為生,你若是得空,記得吩咐人多加撫恤!”
畢嵐心中一冷,答道:“娘娘放心!”
殿外,果真漆黑一片,皇城中點點燈火微明,跟以往一樣,該亮的地方不亮,該暗的地方更暗。
何後手提著流蘇鳳冠,赤腳坐上雕欄,說:“陛下貴為天子,那便是金口玉言,就像當初他許諾本宮,不愛江山,不負美人!”
何蓮回頭,“畢公!明日你替本宮擬一道懿旨,賜侍郎劉誠博士官,秩比千石,責其掌承問對,解國疑問,另賞永安宮禦製百鳥鳴翠屏風一麵,望其樹德修身,著書立說,來日皇子協滿了半十,進宮伴讀!”
也許是感到高興,何皇後毫無矜持地哈哈大笑,“這天下,竟有如此妙人!畢公你可記好了?”
“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