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4 杏花村
有一年冬天,廣陵居然下大雪,冷得出奇。
別家的娃娃都穿上皮襖戲雪玩耍,張紘身著單衣,光著腳丫在一戶人家門口等著借書,那一站便是兩個時辰,差點凍成了冰雕。
那本《孟子》有雲: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張紘不曾忘,當初一遍又一遍的念過。
出身寒門,張紘能僥幸活到年過三旬,已經嚐盡了人情冷暖,見慣了世態炎涼。曾經立誌魚躍龍門的他驀然發現,世家門閥的藩籬,其實比京師洛陽的城牆高多了,而被這藩籬圍在院裏院外的人,有一樣的麵孔,不一樣的心。
如今,那些世家子弟見了自己,嘴上恭維一聲“郡丞大人”,但骨子裏那份清冷和拒人千裏,不用睜開眼,也能看得到。
少爺不一樣!
也不知堂堂中山郡王之後是怎麽想的,毫無門第之見,平日和誰都嬉笑怒罵,反而讓人覺得格外親切,可為何下個棋,非要梗著脖子流口水,這都快牽線子到地上了……
孟薑女擰著茶壺給桌前的二人續上水,然後回到劉誠身後,小心翼翼拿出手帕給他擦了擦嘴,腦子裏突然浮現李元霸思考人生時的模樣,像!真像,簡直一個娘胎裏出來的一樣。
劉誠吸溜一口,揮去迷蒙才看清楚,眼前哪裏是白門小姐婀娜的身姿,明明是張紘的一張疑惑不解的老臉。
正襟危坐,劉誠氣定神閑抖抖長袖,信手撚起一顆黑子,舉過頭頂重重放下。
“啪~”一聲,這第一子,不偏不倚落在了天元之上。
張紘一愣,就聽他誌得意滿道:“子綱呀!鄙人浸淫棋道幾十年,從未有過手下敗將!”
張紘沒聽出毛病,倒是被這抬手就是天元的下法給弄迷惑了,自己五歲那年也這樣下過,以少爺的聰慧,不應該啊?
見張紘苦苦長考,劉誠不禁嘿嘿一笑,手裏掂量著幾顆棋子兒,“子綱有事?不然為何今日有閑來陪我這無聊之人下棋。”
劉誠很無聊……已經開始打算學李元霸跟老天爺比誰先眨眼了。
二叔公讓自己寒窗苦讀,不準拋頭露麵,這不,連沁園開張都沒顧上。聽鬥兒姑娘傳話說,那出三打白骨精的戲一上,簡直是萬人空巷,滿城的大姑娘小媳婦看完以後,稀裏嘩啦哭了整整一夜,那才叫撕心裂肺,鬼哭狼嚎……
白門姑娘還因此得了個“白娘子”的美名,一夜間,便名揚千裏!
張紘邊緩緩落子邊說,“倒不是什麽大事,眼看快要入冬了,廣陵如今尚且剩下萬餘人未能妥善安置,都是匪禍嚴重的地方逃難來的。張超他沒錢,沒地,也沒主意,我正為難,想請少爺幫忙出出主意!”
今年的冬天,一定跟當年一樣冷,張紘一想起那種感覺,渾身就開始發寒。
“薑兒!你說三弟他都去了幾天了,怎麽還不回來?”劉誠想起了典韋,說好兩天就回,卻遲遲不見人影,至於流民,自己又不是太守,何況,真沒錢了!
和珅屋裏自己偷偷去過幾次,隻找到幾件女人的紅肚兜,其它,一個子兒也沒有!
張紘在心裏歎了口氣,以前府上的帳是自己做的,能有多少開銷結餘一清二楚,的確是自己強人所難了,“少爺,三爺他廣陵到陳留這一路,一趟就得千餘裏路,哪兒能那麽快!”
“有這麽遠嗎?”
劉誠真不知道,要是真是如此,加之道路難行,那典韋來回走個十天半月也很正常。劉誠放下擔心,何況典韋是誰?說白了那是東漢末年的古惑仔,扛把子!當然,他們美其名曰自稱是遊俠!以他一身本事和人脈,想必出不了意外。
張紘下了幾步就迷惑了,少爺的棋路跟骨骼一樣清奇,從第一步就透著卓爾不凡,猶豫很久,張紘才極為不舍地放下白子。
“好!”
劉誠大叫一聲,說著“落子無悔啊!”眼疾手快,啪嗒拍下一枚黑子,“你看這裏,斜著這兒!五子連珠啊,我贏了!”
“五子連珠?這是何意?”下了一輩子棋,張紘就沒聽說這種說法。
“子綱,耍賴不是?眉塢最近比較擠……”五子棋最簡單的走法嘛,這麽明顯都看不出來,還想冒充樹下對弈的閑雲野鶴、世外高人,劉誠對張紘的棋品充滿鄙視。
張紘恍然大悟,麵露懊惱,點著頭說:“確實是五子連珠!少爺非常人也!大才!”
“嗬!子綱果然是生得一雙慧眼,有識人之能!不下了!你再好好觀摩觀摩,看看自己輸在哪裏,元霸哪兒去了?”
孟薑女說:“聽說最近後院翻出了個白蟻窩……要不我去找找?”
劉誠擺擺手,看來李元霸已經開始研究排兵布陣了……
他輕輕把桌上的口袋掀開一角,一股沁人心脾的韭菜包子味飄散出來,不過兩息,門吱一聲響,李元霸破門而入,“誠哥哥找我何事?”
“走!元霸,哥哥今天請你喝花酒去!”劉誠站起身子說,不行了,快憋不住了,臉上的青春痘一晚冒出十幾顆。
眼見劉誠要走,張紘趕緊問:“少爺,那流民的事兒,你是答應了?五子連珠啊!”
“多少都要!不行你把郡丞的官位賣了!”
張紘聽完一笑,自家少爺,真的很特別!
……
沁園交給寇白門打理,省心不少,她招了不少舊識,吹拉彈唱的都有,很快建起了戲團。
此刻還沒到時候,白娘子的戲須等到酉時才演,但沁園裏已經坐下不少人,個個談笑風生,慢條斯理品著茶,就等著沁園所謂的推介會開始,想看看究竟是要推介個什麽新鮮玩意兒。
劉誠獨自轉悠到後台,裏屋裏寇白門正對著銅鏡梳妝,她紮了個同心髻,敷粉抹脂、畫眉施黛、妝靨點唇,所有的點綴都顯得多一分則肥,少一分則瘦,配合鏡子裏那一顰一笑,一嗔一怒,一真一幻,美得人直流口水。
“嗖!”劉誠本來打算再默默觀望一會,奈何不爭氣,忍不住咽了一聲口水。
見鏡子裏多了一張臉,寇白門一驚,扭頭過來,“德華公子!何時來的?為何不讓鬥兒通傳一聲。”
“白門小姐叫我劉郎就行,不必稱我表字,見外了不是!鬥兒她正在撫琴。”
幸好寇白門臉上的胭脂厚,才看不見臉紅,這劉郎哪裏是對外人稱呼得的!
劉誠反手關上門,“好了!現在沒有外人!”
“你……”
“你什麽你,快說說,這幾日戲唱得可還順暢!”劉誠顯得急不可耐。
寇白門小嘴一撅,“那是自然!可謂是場場爆滿,你是沒看見,撒下的賞錢都得用背簍裝!”寇白門由衷喜悅,以前逢場作戲,從沒有真正快樂過,現在很好,辛苦一些,但感覺做的這些,都是為了自己。
這大概就是為了生計忙碌和為了夢想奮鬥的區別。
“那就好,那就好!”劉誠搓手說道。
“不過,白骨娘娘仙逝便已結局,這戲總不能老是翻來覆去地演。”
“說的也是,不能讓娘娘她沒事每天都死好幾次!不過這事不急,改日咱們再詳談,我那裏什麽都缺,唯獨不缺戲本,什麽貴妃醉酒,竇娥喊冤,連潘金蓮和西門官人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都有,放心就是!”
寇白門點頭,滿心憧憬,透過窗孔,正好看見和管事登台,折扇一展,開始侃侃而談,推銷起他的新酒。
“這酒果真能賺不少錢?”寇白門不信,別家也多的是酒,憑什麽你的“杏花村”就能獨占鼇頭。
劉誠拿過寇白門手裏的酒瓶,白色瓷瓶剛好能裝個二兩。瓶身上,一縷花枝,幾片飄瓣,隱約能見到遠處的黑白村舍,描紅的“杏花村”三字旁邊,筆走龍蛇賦著兩句小詩,“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保叔倒是費心了!”劉誠感慨,要不是有他幫襯,光靠自己一張嘴,說得天花亂墜也非得餓死。
“這詩也是公……劉郎所作?”寇白門心裏小鹿亂撞,故意瞧著窗外不敢回頭。
“那是自然!”劉誠厚顏無恥認下,突然想到萬一將來抽到了杜牧怎麽辦,他們會不會懷疑人生……
……
外麵,和珅隻說了寥寥幾句開場白,下麵坐的好些是請來的商賈之人,太過高雅反而不美,他話不多說,讓人給每桌上了一壺杏花村,他便胸有成竹退了下去。
糜竺拿起桌上精美的瓷瓶,“這也算酒?如此精巧可能管夠?豈不顯得小家子氣!我看這推介會多半徒有虛名,小妹!外麵人雜,咱們還是盡早走吧?”
糜貞倒是饒有興致,說書唱戲的茶館,耳目一新的陳設,加上這有情有調的酒壺,帷帳裏還有個丫鬟在撥弄琴弦……她拔開酒塞,給糜竺和自己都斟滿,舉杯相邀,“大哥請!”
糜竺無奈,這丫頭扮作男裝,一副公子哥的做派,偏偏不舍得去掉嘴上的唇脂,別人看不出來才怪,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這酒……”
剛想貶低幾句,可話未說完,一口酒水順著喉嚨流下,如同烈火一路燒灼,火辣辣一片,糜竺捂著喉嚨,難受得想吐。可稍微一緩,那股溫熱猶如冬日暖陽充盈全身,醇厚綿長、芳香沁人,撐得人毛孔舒張,忍不住張嘴呻吟了一聲,濁氣一出,糜竺頓覺渾身暢快,大喝一聲,“好!”
都說人生在世,要騎最快的馬,爬最高的山,娶最美的女人,喝最烈的酒!大好的男兒就當大塊吃肉,大碗喝酒!
這一杯酒下去,糜竺覺得自己意氣風發,仿佛一下年輕了十歲。
一朝喝上癮,終生成酒徒。糜竺感歎,這酒,自己往後恐怕是離不開了,他望著酒瓶失神,默念著“杏花村”幾字。
糜貞不勝酒力,小口淺嚐,隨即鳳目圓睜,陡然明白了大哥為何如此失態。
對視之間,糜貞剛想開口說話,就聽有人聲音飄浮,在身後說,“姑娘,你今天有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