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五章 三封信
徐州取慮,曹軍大營。
放眼望去,三萬青州兵盡皆披麻,全軍戴孝。
軍營當中,無人大聲喧嘩、無人搖骰嬉耍。縱然相熟的士卒見面,亦要先露出一番悲緬的神色,瞅見四人無人時才幹暢所欲言。
出現這樣的情景,無非人屠曹操下達了一道軍令:曹嵩枉死,全軍需為曹嵩披麻守孝!
可憐曹嵩此時已不可能知曉。否則,這位一生蠅營狗苟、鑽營投機之人,想到自己死後竟能讓數萬士卒為其守孝送終,不知是會惶恐慚愧,還是會隱隱自得?「父親啊父親,你走得好冤啊.可恨陶謙老賊,無故覬覦我兗州不說,被孩兒擊敗后竟拿父親及德弟性命泄憤,如此所為,當真豬狗不如!孩兒立志,必率數萬精銳踏破徐州,生擒陶謙老賊,於父親墓前剖
肝瀝膽,令其世世代代為父親守墓贖罪!」
大營中央的一座靈棚當中,傳來了曹操呼天搶地的悲鳴。不少士卒都看到,一身麻衣的曹操早已神情憔悴、面容枯槁。唯有那雙血紅的眼睛,彷彿擇人而噬的野獸,紅得發亮,紅得讓人心悸。曹操這一呼喊,自引得曹家及夏侯家眾兄弟上前勸慰。一向剛猛善戰的夏侯淵聞聽此言,更是怒髮衝冠,壯志言道:「主公,叔父頭七過後,請務必令在下為先鋒。在下願身先士卒,殺徐州上下一個片甲不
留!」夏侯淵之兄夏侯惇,素有大局,更有撫世匡扶之志。聞聽夏侯淵此言,不由開口喝道:「妙才休得胡言!陶謙狗賊死不足惜,可徐州上下百姓何曾有罪?兵者,生死之地,國家大事,豈容你叔父靈前大放厥
詞?」夏侯惇一言落下,靈前一眾文武不由暗暗點頭,用希冀的眼神望向曹操——他們都知道,此時曹操早已悲痛莫名,更不顧眾意頒下了盡屠徐州上下的軍令。身為屬下幕僚,他們這些外人若是強勸,非但不
會令曹操聽進去,反而更會激起曹操的嗜殺之心。
唯有夏侯惇,與曹家向來不分彼此,又被曹操倚重。眾文武只希望,夏侯惇此一言,能說入曹操心中,令曹操稍微清醒一番。
而曹操聞言,果然神色微微變幻了一絲,似乎在沉吟此事。
卻不料就在此時,曹仁卻豁然起身,抱拳向曹操言道:「兄長,伯父之仇不共戴天,陶謙狗賊自死不足惜。然愚弟認為,若只是這般放過徐州,天下何人還會重視我曹家,還會將我等放在眼裡?」「此番,唯有盡屠徐州,方可讓世人知曉我等的厲害!」曹仁虯髯的鬍鬚隱隱張亂起來,怒氣勃發:「愚弟認為,盡屠徐州之令,無須等到伯父頭七。剩下三天,我等一日屠一縣,用那些不知好歹的徐州人命
,來祭奠伯父在天之靈!」
曹仁這番話,無異說到了曹氏眾驕橫小輩心中。一時間,那些跪拜在靈棚外緣的曹氏、夏侯氏小輩,紛紛起身贊同道:「主公,正當如此,方可彰顯我軍威勢!」
曹操之前面上的一絲沉吟之色,立時被這些吵鬧的聲音攪亂。陳宮此時聞聽這等提議,更是氣得怒髮衝冠,起身便叱喝道:「爾等目無寸光之徒,在此狂犬吠月,簡直不知所謂!我等與陶謙爭鋒,本就是逼不得已,若如此毫無人性,豈非比陶謙更無恥、更令人心寒!
屆時人心大失,徒留凶名,又何以立足長久!」
陳宮喝罷,自有一眾兗州世族豪強張勢。
說起來,這也是曹孟德不得不面對的狀況:原本他據兗州,便是力主所謀恭迎,才有了他曹操立身之本。得兗州后,曹操自要投桃報李,依仗兗州這些世族豪強鞏固統治。更何況,曹操立足兗州不過才一年有餘,雖戰功赫赫,也廣延寒門之士輔佐庶務。然整個兗州行政民生,仍牢牢把持在兗州世族豪強手中——這也是以陳宮為首的兗州豪閥,敢當著曹嵩靈前肆無忌憚抨擊
曹氏子弟的底氣所在。
只是
「狂犬吠月」?
難道,在你陳宮眼中,我曹氏、夏侯氏子弟都乃瘋狗不成!以此觀之,你陳公台又將我曹某人看作什麼?
一時間,曹操殺機畢露,在痛失父親的刺激下,便要脫口道出叱喝陳宮的重話來。可也就在此時,一傳令匆匆上前,稟告道:「使君,有書信送達」
曹操胸中怒氣別人打斷,不由惱怒大喝道:「何人書信?」
「朝廷三公、及不少曹家舊故聯名差人送來」
傳令見曹操凶躁,猛地低下頭來。畢竟,他也知道,朝廷之前傳過重叱曹操、令其不可濫殺徐州上下的詔令。然而,那張詔令曹操卻連看都未看,直接當著眾人的面,燒毀在了曹嵩靈前。
這一舉,也逼得威信盡失的朝廷,不得不低下姿態,以著曹家舊故的身份私下寫信來敦勸曹操。
然而,曹操卻仍舊鐵青著一張臉,低沉開口道:「拿過來」
傳令雙手將信捧過頭頂,小心翼翼地遞到了曹操手中。這一刻,曹操扭頭看了一眼目光希冀的陳宮,不由冷笑一聲,將那封書信抬在了靈前的炭盆上。
「主公!」陳宮見狀,不由開口道:「這可是朝廷諸位公卿聯名」
話音未畢,信已落入了炭盆當中,被火舌一舔而盡。面無表情的曹操,則只是冷哼一聲:「那又如何?」
陳宮望向曹操那張殺機盎然的臉,不由心下一沉,立時低下頭來,沉默不語。
「奉孝,此番屠徐州之事,你有何言?」一道軍令惹得父親靈前不寧已三日,朝廷又三番兩次來信。曹操縱心志如鐵,然悲痛莫名下,也不由亂了心神。
可就在眾人期待著郭嘉能說出什麼道理的時候,郭嘉卻只是側了側頭,道:「此乃主公家事,屬下無權過問。且屬下記得,主公當初有言:寧我負人,休人負我。」
「郭奉孝!」陳宮氣得七竅快要流血,不顧士大夫體面,破口大罵道:「主公一言決數十萬黎庶生死,你竟言此乃家事?如你這等無心無肺、巧言令色之徒,該當千刀萬剮,死無葬身之地!」
可曹操聽聞此言,卻陡然神色一厲,暢快大笑。一旁郭嘉更是連理都未搭理陳宮,只若陳宮是只嗡嗡亂飛的蒼蠅。
「好!」曹操最終下定決心。可就在此時,又一名傳令上前,手捧一封書通道:「使君,有書信至」
曹操又別人打斷,心緒大亂,忍不住便向喝令他人將其推出砍了。可念在此事非同小可,他還是強忍著怒氣問道:「何人送來?」
「平原縣令劉備,已被陶謙迎入徐州,前來斡旋此番干戈。」
曹操當即大怒,焦躁作色道:「劉備何許人也,也敢向某投書論道?爾自拿去,如廁用罷!」
這話一出,曹氏、夏侯氏眾人不由抿嘴而笑。不過,一想到這畢竟還是在曹嵩靈前,又連連忍住,擠出幾分同仇敵愾的神色,就等著曹操下達立時盡屠徐州的軍令。
而曹操也有這個意思,很是沉凝了一番心緒。可當再度準備開口的時候,又一不開眼的傳令上來,手中捏著一封書信.
這一刻,曹操早已不耐至極,未待傳令開口,陡然揮手道:「不管何人書信,某一概不接!再有投書擾亂先父之靈者,殺無赦!」
傳令嚇得倉皇告退。可離這傳令很近的郭嘉,卻陡然開口:「主公,這封信,還是看看吧.」
「為何?」曹操怒氣翻湧,縱然面對最器重的智囊,也掩蓋不住語中的焦躁。
可郭嘉卻仍舊不動如山,悠悠開口:「這封信,乃是左將軍、并州牧何咸所書.」曹操一臉的焦怒、不忿、氣惱,在這個名字前陡然消失不見,繼而變得凝重而低沉。幾番變幻下,他才無奈嘆了一口氣,沉沉開口道:「拿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