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
這一刻我十分清醒。
感覺是這樣強烈——是的,時間到了。
活了這一大把子,要吃的苦早吃足了,要享的福也享夠了,走,本來就是最自然不過的事。
放不下的,隻有依。
看著倚在床沿的她,發鬢中的銀絲越來越多了,兩眼紅腫得厲害,臉色黃黃青青的,一臉淒惶;
手握著我手,睡熟了,卻始終牢牢相牽。
她這樣子已很久很久了。自我從醫院裏搬回家靜候日子,她已這樣日以繼夜的看護我。
——
倚在我身畔,握著我手,在我耳邊幽幽的訴說著過往種種,說到高興處,會笑,笑著,漸變
了哭,但她不願我瞥見她的淚,總是飛快擦掉。實在倦透了,就這樣靠在床沿小睡片刻。
人們勸她說她,她索性把人都趕出去,她說,這餘下的時間都是我答應了留給她的。
我怎不心痛?縱常在半昏半睡中,也知道她一天一天的憔悴了。
看著她那拭不盡的眼淚,那日漸衰弱的身軀,心裏倒情願早點歸去,好讓她得到釋放。但若真要
離開,又叫我如何舍得了這個與我廝守了大半生的她呢?
“執手生離易,相看死別難。”
但始終,這是神的意旨。
那天,一直守候在我床邊的依暈倒了。
醫生為她注射了鎮靜劑,讓她好好休息。
安兒在床邊伴著我。
“安兒,”我喘著氣:“你不用陪我了,你去看看你媽媽怎麽樣吧?”
“她正在鄰房熟睡,我等會再去看她。”安兒的眼淚滴在我的手上。
“安兒,虧你還是大學教授,怎可以還這麽愛哭呢?”我強笑。
“映姨,你不能有事,”安兒嗚咽著:“你要有什麽不測,隻怕媽媽也活不成了。”
“說什麽傻話了?”我說:“生老病死,是每個人必經之路。什麽時候走那一步,上主都仔細安
排了。我走了後,你要好好看顧你媽媽,別讓她胡思亂想。”
“你和媽媽,也是安兒最親最愛的人。”安兒抬著淚眼:“我知道,你們為了安兒吃了很多苦頭。”
“不,你帶給我們最大的快樂。”在那瞬間,我決定向她讖悔:“全因當年的我自私,才讓你得不到父愛,對不起。”
“映姨,”安兒緊緊握著我的手:“有你和媽媽愛護,安兒從來不覺得自己有任何缺乏。”
“你在這裏幹什麽?”驀然,依的聲音響起。我抬眼望去,隻見依搖搖晃晃,強撐著身軀走了進來。“出去!這裏有我便可以了。”
“媽媽,你怎麽起來了?你應該在床上休息。”安兒上前去扶著她。
“走走走,映的每分每秒也是我的,她答應了,她發了誓。”依奮力推開安兒,走過來緊握著我的手。“你還記得麽?”
“怎可能忘記?你一天提我三十次了!”我微笑著,用盡氣力反握著她的手。
安兒看看我,也看看依,終於悄然退了出去。
終於,按照主的意旨,我走了。
我很放心,因為依答應了我,即使我離開,她也會好好照顧自己,堅強地生活下去。
我跟她也深信,盡管這刻我倆暫時分開,但終有一天,我們會在某地再次相聚,然後,永遠廝守
在一起,永世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