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5

  陸生驚慌得猶如冷水澆身,軟癱在地上。


  平王太妃摟著含黛,淚水涔涔而下,「她是我的親生女兒啊。你知道我那時看到燒成焦炭的小女孩兒屍身,心痛得一片一片碎開了么?為什麼你這麼狠心,她不過是個兩歲多的孩子……」陸生身子抽搐,滿臉的惶恐不安,「我不忍心啊,我就是因為不忍心才沒有殺她的。她不知道我要害她,小臉蛋上全是笑,我對她實在是下不了手。恰巧那天有戶窮人家病死了小女孩兒,也不下葬,直接扔到了亂葬崗。我撿了那小女孩兒的屍身,找一個盒子裝了設法帶進宮,代替小郡主被燒死了。又用那盒子把迷暈的小郡主帶出宮,怕她留在京城會招禍,才給了王成,交代他一定要賣到深山老林里,不要

  再讓這個小女孩兒在人間露面……這樣她才能保全性命……」


  平王忍無可忍,一腳踹在陸生胸口,「一派胡言!什麼叫這樣她才能保全性命,難道你把她交給平王府,我父王母妃保護不了自己親生的女兒?」


  陸生病入膏肓,身體孱弱到了極處,平王雖是文弱之人,這一腳也把他踢得在地上滾了幾滾,一陣急促的咳嗽聲,好像要咳得要斷了氣似的。


  含黛和平王太妃抱在一起,哭成了淚人兒,「你既捨不得殺我,為什麼不把我交還給我父王母妃?我祖母宸太妃看到那個被燒成焦炭的小女孩兒,以為我真的慘死在她宮裡,她哭瞎了雙眼,鬱郁而亡……」平生怒目圓睜,「不光祖母死的冤,父王母妃也鬱鬱寡歡多年,這廝把平王府害慘了!既然捨不得殺小郡主,為什麼不還回平王府,讓我們蒙在鼓裡這麼多年!」恨極眼前這人,自袖中取出一把短劍,「我要


  親手殺了他!」


  平王正要衝上去,張勆抬手阻止了他,「情形不對。」


  唐夢芙順著張勆的目光看過去,倒吸一口涼氣。


  不知什麼時候起,那刺耳的咳嗽聲沒有了。陸生頭部向下,以一種奇異的形狀綣縮成身子,一動不動,好像死了一樣。


  張勆擋住唐夢芙的眼神不許她再看,「芙妹妹,你先出去。太妃,嫂嫂,也請一起。」唐夢芙低聲道:「我在逃難路上見過死人的。」張勆溫柔拉她轉身,「這不是在逃難路上了。聽話,先出去。」唐夢芙便不再堅持,「太妃娘娘,嫂嫂,這裡太悶了,咱們出去透口氣。」和平王太妃、含黛一起


  出了暗室。


  張勆伸手撥過趴在地上的陸生,只見他圓睜雙眼,嘴角掛著絲僵硬的笑,已經沒氣了。


  張勆試過他鼻息,緩緩站起身,「他死了。」


  平王恨恨踢了踢地上的屍身,「這廝死已遲了!」


  張勆沉默片刻,「可惜他臨死也沒有親口說出指使之人。」


  平王冷笑,「他雖沒親口說,難道我猜不到?女人,太過尊貴的女人,除了那人還有誰?先帝在時後宮只有她一人,今上從沒獨寵過誰,這數十年間能稱霸後宮的只有她!」


  平王本是斯文俊美之人,不過略顯陰鬱了些,這時額頭青筋直跳,眼睛血紅,面目猙獰。


  張勆默默無語。平王用奇特的眼神看著他,「我那以風流荒唐著稱的堂兄對你倒是很不錯。可定國公府亂家的根源是崔太后對楊氏的認可,你沒忘記吧?大將軍,就算你卓爾不凡,自視甚高,能憑自己的本事安身立命,根

  本不在乎國公府的世子之位。可你母親的原配嫡妻之位,你也不放在心上么?」


  張勆簡短的道:「冤有頭債有主。早晚有一天我會替我母親討回公道,可我不會傷害不相干的人。」


  「不相干的人,呵呵。」平王低低笑了兩聲,眸光忽明忽暗,越發顯得奇異,「我也不會傷害不相干的人,可坑害我至親的惡女人,我寧死也不放過!」


  平王笑聲低沉陰狠,讓人聽了渾身起雞皮疙瘩。


  張勆胸中一陣煩悶。


  現在的平王和昨天的皇帝一樣,都讓他胸中煩悶。


  張勆一言不發,轉身出門。


  平王獨自在暗室中待了片刻,臉上的表情變幻莫測,時而兇狠,時而慘淡。


  他的父王母妃生下一對龍鳳胎,如果兩個孩子都可以平平安安長大,會是多麼快樂和美的一家人。可他的姐姐「死」了,祖母因此病亡,父王英年早逝……「冤有頭債有主,呵呵。」暗室之中,迴響著平王低沉的笑聲,「我父王母妃多年來沒有笑臉,父王常做噩夢,我多少回看著他自夢中驚醒,喃喃叫著阿娢,阿娢……他手指顫抖著放到燭火上,燭火燒疼了他


  ,他失聲痛哭,他只是被燭火燒一下便這般疼了,幼小的阿娢被燒成焦炭,死得該是何等的痛苦……」


  平王笑著笑著,淚水流了滿臉。


  平王府招誰惹誰了,飛來這場橫禍?


  平王踢開暗室之門,仰天大笑而去。


  平王太妃和含黛淚水停不下來,「阿琮定是想起祖母和父親了。可憐的阿琮。」匆匆和唐夢芙告別,追著平王走了。


  唐夢芙心中有了不好的預感,「平王為了報仇會做什麼?」


  張勆沉聲道:「無論如何,我不允許他傷害陛下。」


  唐夢芙苦笑,「陛下還用得著平王去傷害啊?他每天都在自傷好不好。」


  皇帝在豹房所過的那種驕奢淫逸醉生夢死的日子,根本就是在自己傷害自己。沒考慮過養生之道,沒考慮過皇嗣,更沒考慮過他自己的將來,優哉游哉,聊以卒歲。從這天開始,張勆即便不奉詔也會常常到豹房去見皇帝。皇帝見了張勆很高興,可張勆若委婉勸他保養身體、回宮居住,皇帝便覺得掃興了,「阿勆,你怎麼也和那些腐儒同一口吻了。」不許張勆勸諫,興


  致勃勃的要和張勆比試武藝,十八般兵刃,從頭到尾逐件比過。


  平王也是一樣,不奉詔也常常到豹房求見。皇帝拍著平王瘦弱的肩膀大笑,「阿琮你年齡太小,朕都不忍心把你帶壞了。聽話,快回平王府吧,真把你帶壞了,你母妃該跟朕不依了。」平王淺笑,備顯乖巧,「我母妃疼我又明理,不會約束我的。她老人家常跟我說,太祖皇帝馬上得來的江山,咱們這些後代子孫不能太文弱了,不然簡直對不起先祖。皇兄莫看我生得瘦弱,便看不起我。我

  和皇兄一樣愛做大將軍呢。」


  皇帝大喜,「阿琮,你也想做大將軍?」


  「想啊。」平王自然而然的點頭。


  皇帝眉飛色舞,大力拍平王的肩,拍得平王直咧嘴,「這好辦。阿琮,下回朕出宮巡幸,連你一起帶上好了,也封你一個大將軍。」


  「皇兄是大將軍,我比皇兄低一極,做個小將軍吧。」平王笑。


  「成,朕是大將軍,阿琮是小將軍。」皇帝被平王哄得極是開心。


  兄弟二人經常在宮中圍獵。


  「朕生平憾事,便是不能光明正大的做大將軍,只能躲在宮裡做這個氣悶的皇帝。」皇帝提劍上馬,向平王發著牢騷。


  平王笑得溫柔,「我生平憾事,卻是皇兄沒有孩兒,要不然我逗著孩子玩耍,豈不是很有趣。」


  內侍們故意趕了一頭小鹿過來,皇帝眼睛盯在那小鹿身上,對平王的話竟然跟沒聽著似的,「阿琮你說什麼?孩子,什麼孩子?」


  「沒什麼。」良久,平王微微一笑。


  這年初冬,皇帝帶了親近內侍泛舟太液池,各率數百人打起水戰。這本來應該是打著玩的,但皇帝大概是玩得太高興了,要親自捉拿對方首領,不懼落水,眾人驚駭萬分。


  這些內侍陪皇帝玩內行,真遇到事就慌了,救得也不及時。


  張勆常常忙裡偷閒來陪皇帝。這天得到皇帝帶人打水戰的信兒便大吃一驚飛馳而來,到了太液池邊,連衣服也來不及脫,便跳進水裡,奮力將皇帝營救上岸。


  皇帝虛弱得睜不開眼,小聲嘟囔道:「朕本想到龍宮一游,可下了水才知道,這滋味一點也不好受。阿勆,朕以後聽你的話,不胡鬧了,不游龍宮了。」


  張勆抹去臉上的水珠,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太醫被召過來了,儘力醫治,因為天氣寒冷,水尤其冰涼,皇帝高燒不退。


  張勆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大將軍府時,夜色如墨。


  唐夢芙沒說話,溫柔的抱住了他。崔太后聞訊過來看視,坐在皇帝榻前垂淚不已。皇帝迷迷糊糊眼開眼睛,「母后別哭了,朕命大,死不了。」崔太后被皇帝氣得夠嗆,「你到底有沒有個正經時候?」皇帝勉強咧咧嘴,「你弟弟比我還不正經,


  你不管他們,縱容他們,就只會管我約束我。我是皇帝我就應該做好人啊?做好人多累。行了,你就別瞪我了,你不一樣也喜歡做壞人?你做的壞事還少啊?」崔太后被他氣得差點兒吐血而亡。


  要不是皇帝一臉病容躺在龍榻之上,連下床的力氣也沒有,崔太后非讓內閣大臣們來教訓他一通不可。徐首輔、葉次輔等人一方面為皇帝的龍體擔憂,一方面為那些只知獻媚討好的內侍而生氣,趁機要求嚴懲跟隨皇帝一起打水戰的人。崔太后心裡有氣正沒地方撒,准許了,內閣大臣便會同金吾衛、羽林衛

  將豹房一批內侍抓至牢獄,官階小的內侍只是受了些皮肉之苦,平時跟在皇帝極為受寵的那幾個倒了大霉,被嚴刑拷打至死。


  如此放到平時,皇帝身邊少了這些內侍的陪伴,一定不依。但皇帝時常處於昏迷之中,極少問起這幫人,便是偶爾問起,找個借口也能吱唔過去。


  皇帝病情嚴重,崔太后慌了,大臣們也慌了,先帝的弟弟忠王、興王家裡已有了小孫子,這時兩府頻頻帶了小孫子進宮向崔太后請安,爭著誇獎自家的孩子聰明伶俐有出息。


  這兩府打的是什麼主意,便是傻子也猜得到。


  皇帝病重,又沒子嗣,為江山社稷著想,自然是要過繼孩子的。誰家的孩子若是能討得崔太后的歡心,便有機會被皇帝過繼為子,進而成為太子。


  京城已是人心惶惶了,誰也不知道皇帝還能不能痊癒,誰也不知道崔太後會更喜歡哪家的小孫子。


  張勆最近常常沉默,唐夢芙也不多話,只靜靜的陪在他身邊。


  這天張勆回家后臉上有笑容,「陛下身子大好,臉色明亮,胃口大開,用了三碗米飯,狼吞虎咽一般。」伸出三根手指示意,笑得如孩童一般。


  唐夢芙又驚又喜,「我聽人說過,病人只要能吃能睡就沒有大礙了啊。」


  「是。」張勆笑,「陛下也這麼說,他覺得自己身體已經好了。不光身體好了,他還發誓要做個好皇帝,以後勵精圖治,造福萬民呢。」


  「真好。」唐夢芙高興得流下眼淚。


  她對靖和皇帝並沒什麼感情,甚至也沒有好感。但她知道張勆是感激皇帝的,因為皇帝真的拿張勆當表弟,雖然皇帝奈何不了崔太后,但只要力氣能及,皇帝都會向著張勆。


  這晚小夫妻二人共用晚膳之後,張勆好興緻的抱著小嬌妻一起進了浴室,「芙妹妹,為夫來服侍你洗浴更衣。」


  「誰要你服侍了?」唐夢芙小粉拳嬌嗔的捶打他。


  張勆「唔」了一聲,「棉花打在身上,軟綿綿的真舒服。」


  「無賴。」唐夢芙撅起小嘴。


  兩人也不知怎麼洗的澡,弄了一地的水。


  他將她抱上床,兩人纏綿半夜,極盡繾綣,快天明的時候,唐夢芙才朦朧睡去。


  她昏昏沉沉的,明明眼睛已經累得睜不開了,眼前卻晃動著金鸞殿、俯伏跪拜的大臣們,和那高高在上坐在皇帝寶座的俊秀少年……少年依舊身穿袞冕,可這回他的面目清晰了,唐夢芙能看清楚了……


  唐夢芙驀然從夢中驚醒,額頭汗水淋漓。


  這回她終於看清楚那人是誰了。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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