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

  吃了飯還要接著罰跪,晚上不許睡,這不是要她的命么?


  楊氏嘴唇羅嗦,「那,那你爹……」


  定國公由張洢服侍著專心致志的吃飯。


  張劼笑容苦澀,輕聲道:「祖母說我爹他只是隱瞞包庇,和您的罪行不一樣,所以從寬發落,晚上爹可以回去安睡。次日接著受罰。」


  楊氏恐懼之極,失聲驚叫,「這麼說,今晚就我一個人在這祠堂里?」


  祠堂可不是普通的地方,上面供的全是祖宗牌位,到了晚上既威嚴又陰森,讓楊氏一個人在這兒呆上整晚,嚇都嚇死了。


  定國公專心吃飯,根本沒往楊氏這邊看。


  楊氏一顆心直往下沉。


  果然定國公是不能吃苦的,這才罰跪半天,他對她就這樣了……


  張劼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暗暗嘆氣,柔聲安慰楊氏道:「娘,其實祖母罰您罰的並不重,這事若是放到齊國公府,那可就不是罰跪祠堂就能輕易了結的。」


  「都罰的這麼慘了,還想怎樣?」楊氏飲泣。


  她腰是酸的,背是疼的,兩條腿更慘,簡直不聽使,這樣難道還不夠?還想怎麼懲罰她?就算她真的錯了,殺人也不過頭點地,又何苦這般往死里逼她呢。


  楊氏滿心的不甘、不服。


  張劼神色淡淡的,「還可以奪了娘的管家權,可以禁足,可以送到鄉下靜養,可以送到山裡清修。」真想嚴厲懲罰,法子多了去,罰跪祠堂算什麼。


  楊氏張大了嘴巴。


  她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兒來,小聲的、怯怯的道:「我又沒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不過當了幾幅畫而已。我當了,不是賣了,還可以贖回來的……」


  張劼心中火起,「幸虧娘只是當了,不是賣了,若這三幅畫真被娘賣了,追不回來,娘以為只是罰跪祠堂就行了么?後果不堪設想!」


  「至於的么?」楊氏不以為然。


  她就是賣了張勆母親留下的嫁妝又如何?張勆母親的原配嫡妻之位被她搶了,張勆的世子之位被她給兒子搶了,還不是什麼事也沒有。她還不是安安生生做著定國公夫人。


  「娘!」張劼嚴厲的、警告的看著她,「您一定得做出悔過的樣子來,要不然事情會越鬧越大的!」


  「知道了。娘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還多呢,用得你教訓。」楊氏嗔怪。


  外面又有燈籠的光亮,還有腳步聲。


  張劼警覺的起身向外張望,楊氏做出嬌弱模樣,好似連提筷子的力氣也沒有了,病西施一般。


  「菱花姐姐。」張劼彬彬有禮。


  菱花是太夫人房裡的大丫頭,張劼對她是很客氣的。


  菱花站在外面沒進來,「祠堂重地,婢子不敢擅入。世子爺,這一床鋪蓋是太夫人吩咐拿給國公爺的。」


  傳完太夫人的話,菱花把鋪蓋放下,行禮告辭。張劼把鋪蓋拿進來,「爹,這是祖母吩咐給您的。」定國公眼淚差點兒下來,「母親還是疼我的。」跪了半天,疲憊到了極處,感動了一番,倒頭睡下。


  他是真累了,頭一挨著枕頭,便鼾聲大作。


  楊氏心裡酸楚。看看,這個男人平時對她萬般寵愛,真到了這個時候,也是只管他自己啊。


  張劼把張洢差到門口守著,和楊氏在一邊低聲商量,「娘,您手裡還有銀子么?」


  楊氏腿一軟,「兒啊,怎麼還要錢?」


  就是因為要想方設法弄錢,她才落到這個地步的。現在她都到祠堂罰跪了,還要錢?

  張劼濃眉緊皺,「娘,目前最要緊的事便是要把兩個舅舅撈出來,銀錢只是小事。」


  楊氏著急,「不是說沒事了么?你不是說了,崔太後宮里上上下下都打點好了,只要崔太后開口,陛下豈敢不答應釋放你兩個舅舅?」


  張劼煩惱,「娘,事情起了變化。本來是說好了,但是阿勆率大軍回城那天,崔太后的娘家侄子崔青雲橫衝直撞上了專道……」


  「崔青雲橫衝直撞上了專道,和咱們有何相干?」楊氏更著急了。


  張劼無奈的道:「娘,您怎地連這個道理也想不通?崔青雲闖專道即是違法,他這一違法,崔太后的心思全放在如何解救他、讓他平安無事上了,哪裡還顧得上楊家的事?」


  楊氏獃獃坐到了地上。


  人要是倒霉起來,喝涼水都塞牙。她就是倒霉了,不光她偷畫的事被揭出來,連營救她兩個娘家哥哥的事也出了岔子。本來都打點好了,崔太后出面求情,皇帝陛下不得不放了楊應期、楊應全,現在又不行了。


  白花花的銀子跟流水似的淌出去了多少,還是救不了她的兩個娘家兄弟么?


  「娘,您還有銀子么?」張劼焦急的追問。


  楊氏流淚搖頭,「我不想給了,我真的不想給了。劼兒,楊家就是個無底洞,我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為了楊家,把自己搭進去,把你和阿洢搭進去。」


  她手裡確實還有些錢,但總不能為了楊家,把她自己掏空吧。


  張劼臉色陰沉,「娘,定國公府百年基業,將來全是我的。眼下這些小錢不算什麼,相比較起定國公府的產業,這些不過是九牛一毛。我是定國公府的世子爺,我不能有污點,不能有一個降敵叛國的親舅舅,明白么?」


  楊氏像才從夢裡醒過來,「對對對,你不能有個因為投降寧王、依附叛軍被斬首示眾的親舅舅!張勆恨你搶走了他的世子之位,他存著壞心,故意抓了你兩個舅舅來寒磣你!咱們不能讓他得逞,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你兩個舅舅救出來。我給你錢,我這就給錢,劼兒,這是鑰匙,你到我房裡打開床頭的金鎖。那個金鎖看上去像是個裝飾品,其實不是的,裡面有機關。」


  張劼收好了鑰匙。


  楊氏恨恨,「這一切都怪張勆!要不是他公報私仇抓了你兩個舅舅,上個月我已經把那兩張畫贖回來了,根本出不了今天的事!」


  張劼收拾好食盒,緩緩站起身,「我不會讓他趁心如意的。他想讓我丟臉,沒那麼容易。」


  「劼兒,你一定要繼承這個國公府,做國公爺,主宰整個府邸。」楊氏一臉殷切。


  張劼鄭重的點頭答應,「一定。」


  張劼和張洢離開了。


  祠堂里陰森森的,定國公在牆角安眠,楊氏一個人孤零零跪在地上,身體難受,心裡更難受。


  無邊無際的黑暗、孤單、凄涼包圍著她,楊氏腿漸漸麻了,心漸漸冷了,身子晃了晃,栽倒在地上。


  張劼雖拿到了楊氏的鑰匙,但他卻進不去楊氏的房間。楊氏房裡由太夫人差去的陳嬤嬤暫時管著,陳嬤嬤稟性古怪,連張劼這世子爺的面子也不賣,不許他進去。張劼磨破了嘴皮子也是不行,萬般無奈,只好去求了太夫人。


  太夫人聽到他要救楊家的兩個舅舅便發了火,但張劼苦苦哀求,太夫人還是心軟了,給了他兩萬兩的銀票,「救出來也好,省得定國公府跟著他們一起丟人。唉,阿劼你這苦命孩子,怎會有這樣的舅氏,這樣的外家。」


  張劼有了銀子,心裡安定多了,謝過太夫人回去安寢。次日一大早便起來了,梳洗過後出門,到錦李巷常宅找錦衣衛百戶常倫。常倫是個眉清目秀、二十歲上下的清瘦小夥子,一見張劼就笑了,「還是為你兩個舅舅的事吧?行了,別愁了,我帶你進宮見見太后。」


  「真的么?真的么?」張劼很是激動。


  常倫大笑,「咱們是什麼交情,我還能騙你不成?太後向陛下求情,陛下已經答應釋放青雲了。青雲沒事,太后定是一身輕鬆,這時候到她老人家是最好說話的。」


  張劼大喜,再三道謝,隨了常倫去往宮城。


  一路之上常倫不停的吹牛,張劼不停的附合,兩人均是滿心歡喜。


  常倫是崔太后妹妹的孫子,因為聰明機靈嘴甜,很得崔太后的寵愛。張劼能和這樣的外戚交上朋友,自然是高興的,常倫卻因為張劼是定國公世子,定國公府百年世家,能和定國公府攀上交情,他也十分樂意。


  到了宮城門前,崔青雲帶著數十名豪奴大搖大擺的出來了。


  沒人敢在宮城擺出這個架勢,除了他崔青雲。


  常倫見到崔青雲,忙下了馬,親熱的打招呼,崔青雲仰著臉愛理不理,顯然不把常倫放在眼裡。常倫卻不下氣,又殷勤的給引見張劼,「這位是張世子,定國公府的世子爺,柱國大將軍張勆的親哥哥。」


  崔青雲臉也不仰著了,眼神也熱烈了,興沖沖跑到跟前,用崇拜敬仰的眼神看著張劼,「你是張大將軍的親哥哥啊?你弟弟了不起,你一定也是英雄豪傑!」


  張劼欣喜謙虛,「哪裡哪裡。」


  崔青雲嘩的一聲打開摺扇,討好的給張劼扇涼,「我這兒有幾十個人,你像你弟弟一樣把他們踹翻好不好?還排成六排好了,整整齊齊的,多麼好看。」


  張劼:……


  常倫收了張劼不少好處,見張劼面色為難,想替張劼解圍,「青雲啊,現在已經是秋天了,天不熱了,不用扇涼了吧?」


  崔青雲睜大眼睛瞪他,「我就會這一招!」


  崔家千傾地一顆苗,這代人共有二十個孩子,就崔青雲這一個孫子。崔青雲從小就是被捧著長大的,他小時候偶爾給他爹打了打扇子,他爹興奮得逢人就說,崔太后還為了這個重賞了他。從那以後,崔青雲討好人就是給扇涼,除了這一招,別的他都不會。


  常倫:……


  饒是常倫一向聰明伶俐,也不知該說什麼了。


  崔青雲目光熱烈如火,張劼被他看得汗都要下來了。


  張劼哪有張勆的本事?

  宮門大開,數百匹駿馬自宮城之出馳出,旌旗蔽日,呼鷹喚犬,浩浩蕩蕩。


  中間一人明黃袍服,竟然是皇帝陛下。


  張劼吃了一驚,忙和常倫、崔青雲等人一起羅拜道旁。


  崔青雲伸長脖子喊,「皇帝表哥,你這是要出城打獵么?我也要去!」


  皇帝勒勒馬韁繩,一隊人齊刷刷的停下。


  「崔青雲你跟著朕去做什麼,獵兔子么?」皇帝大笑。


  崔青雲被他的皇帝表哥笑話了,不服氣的梗著脖子嚷嚷,「誰說我只會獵兔子?我還獵過山羊和野豬呢!」


  「你省省吧。」皇帝笑聲愈大,「那是崔家故意放了家羊家豬過去哄你玩的。」


  崔青雲一擼袖子就蹦起來了,「不是,不是!皇帝表哥你要是不信,就讓我跟著你一起去,我獵只真正的野豬讓你瞧瞧!」


  崔青雲這一跳起來,迎面觸到的卻是兩道冷如水亮如電的目光。


  「張,張大將軍。」崔青雲結結巴巴,臉上現出討好的笑容,「你老人家也在啊?」


  皇帝身旁是匹毛色雪白的白馬,白馬上的騎士,正是光祿大夫、柱國大將軍張勆。


  皇帝不由的哈哈大笑,「阿勆今年才二十歲,論起生月來沒準兒比你還小,他怎麼就成老人家了?哈哈哈。」


  崔青雲訕訕的笑,「這個,那個,老人家是尊稱,尊稱。」不知道怎麼表達他想要巴結討好張勆的意思了,忙取出摺扇,踮起腳尖向上猛扇,「張大將軍,我給你扇扇涼,扇扇涼。」


  張劼跪在路邊,偷眼瞧過去,只見皇帝一直在笑話崔青雲,崔青雲一直在討好張勆,張勆卻穩穩噹噹騎在白馬上,氣態端凝,沉默不語。


  張勆越是不說話,崔青雲越是諂媚。


  皇帝教訓道:「崔青雲你是應該孝順阿勆。你知道么?阿勆做為主帥,不追究你當天擅入專道的罪責,朕才答應放了你。」


  崔青雲扇子也不打了,仰臉沖著張勆傻笑,「張大將軍,嘻嘻,張大將軍。」


  他這傻樣子讓人沒法看,估計再笑下去口水就要流出來了。


  張勆看不得崔青雲這憨樣,吩咐道:「收起來,不許笑。」


  崔青雲雙手捧臉,「我收我收。張大將軍容我一小會兒,我這就收起來,不笑了……」


  皇帝粲然。


  張勆嘴角微勾,又吩咐道:「低下頭,不許看我。」


  崔青雲哭喪著臉,「我不笑了還不行么?讓我再看一會兒……」


  張勆一記凌厲的眼神掃過來,崔青雲立即噤聲,頭猛地垂下。


  皇帝拍腿大笑,「阿勆,崔青雲怕你,崔青雲怕你!」


  張勆似有不悅,「一個紈絝子弟而已,怕或不怕,有何相干。陛下,臣方才的提議,您還何記得否?」


  皇帝興緻勃勃,「記得。阿勆提議太后一個月之內只能向朕求情一次,如此一來,既全了太后和朕的母子之情,又不至於讓崔家的人肆無忌憚,為惡過多。朕准了,也向太后說了,太后欣然答允。很好,以後一個月崔家那些破事至多煩朕一回,不能再多了!」


  皇帝手中的馬鞭子托起崔青雲的下巴,「一個月之內,你再犯回事給朕瞧瞧?」


  崔青雲一臉的視死如歸,「說不犯就不犯!一個月之內,打死我都不再犯!」


  皇帝被他給逗得笑了。


  張劼跪在一邊,腦子嗡的一聲,被這盆冷水給澆了個透心兒涼。崔太后一個月只能向皇帝求情一次?那豈不是意味著接下來的一個月之內,崔太后都沒有辦法再向皇帝陛下求情了么?那他的兩個舅舅怎麼辦,楊應期、楊應全投降寧王,助紂為虐,罪大惡極,除了崔太后,天底下沒有第二個人能求得下這個情了!

  張劼驀然抬頭,仇恨的盯著張勆。


  張勆居高臨下俯視著他,人如玉,眼似刀。


  皇帝揮揮手,「崔青雲你滾吧,朕和阿勆要打獵去了。」


  張勆提馬欲行,崔青雲殷勤的想過去替他牽馬,「張大將軍,我送你一程……」


  張勆道:「滾。」


  崔青雲害羞,「皇帝表哥讓我滾,張大將軍也讓我滾,那我必須得滾了。皇帝表哥,張大將軍,我沒滾過,滾的不好,你們多擔待呀。」


  他還真聽話,笨拙的躺到地上,奮力想要翻滾。


  皇帝樂得都不行了,張勆嘴角也勾了勾。


  皇帝和張勆帶著眾侍衛疾馳而去。


  崔青雲一臉艷羨的望著前方那塵土飛揚,張劼卻跌坐在路邊,雙眼無神,渾身無力。


  常倫同情的看著他,「那個,張世子,咱們再想辦法,再想辦法……」


  張劼笑的凄涼,「沒辦法了。」


  張勆是故意的。張勆就是要報復楊氏,要報復楊家,楊應期、楊應全這回落在他手裡,插翅難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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