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8
假的快雪時晴圖……
楊氏一雙大而媚的眼睛緊緊盯著唐夢芙,驚愕、恐慌、仇恨、不能置信。
眼前這個尚帶著稚氣的美麗少女似是專門來克她的,不光贏走了石榴圖,把她推到不尷不尬的境地,還在大庭廣眾之下別有用心的提起假快雪時睛圖!
她是什麼意思?她到底是什麼意思?
唐夢芙好像注意到了楊氏的目光,秀眉微挑,愉快的沖楊氏笑了笑。
唐夢芙的笑容春天般明媚,心情不好的人看到了,也能吹散陰雲。
楊氏的感覺卻如冬天般冰冷徹骨,遍體生寒。
假快雪時睛圖,眼前這個小丫頭知道什麼?
楊氏毛骨悚然。
定國公根本沒有覺察到楊氏的情緒,眉頭微皺道:「唐姑娘,你只要將石榴圖轉讓給我就行了。」言下之意,其餘的事就不用跟我提起了。
定國公言辭雖然還算溫和,其實骨子裡卻是透著倨傲的,沒把唐夢芙這個外地來的、父親只是監生的小姑娘放在眼裡。
雄武侯夫人性子最急,不願意了,「是你把唐家小姑娘請過來的,那唐家小姑娘就是你的客人。你這是待客的禮數么?」
成王妃也不悅,「快雪時睛圖就在這裡,唐家小姑娘看看又能怎樣?瞧得少了一塊不成?」
定國公沒料到張家兩位已經出閣的姑奶奶為了個不認識的小姑娘出頭,微感驚訝,「五妹,九妹,你們……」
「就看不慣你欺負小姑娘!」雄武侯夫人氣呼呼的。
定國公弄了個沒意思,訕訕的看唐夢芙,「唐姑娘,如果你堅持要看的話,也不是不可以。」
唐夢芙笑的很甜,說話很氣人,「定國公,現在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
石榴圖定國公是非贖回去不可的,否則他沒辦法交待。快雪時睛圖唐夢芙就是想看看真假,就算看不到,又損失什麼了?
定國公脾氣雖好,但他堂堂國公爺被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給嗆住了,頗有些狼狽,額頭微汗。
定國公這只是面子上有些下不來,楊氏這會兒心裡已是火燒火燎了,悄悄拉拉定國公的衣袖,「國公爺,萬萬不可答應她。若是答應了她,國公爺顏面何存?」
楊氏這時是不惜一切代價要阻止唐夢芙看畫,但有齊國公、齊國公夫人以及雄武侯夫人、成王妃等人在,她不說話還好,她越是說話這些人越是要和她對著來,所以她自己是不敢出面的,只好躥掇定國公。
楊氏崇拜的、滿懷希望的看著定國公。
現在她的希望就在定國公身上了。
定國公躊躇片刻,溫聲道:「唐姑娘,那幅石榴圖你可以開個高價給我。總之價錢方面,我一定讓你滿意就是了。」
楊氏心裡嘩嘩的流血。
錢啊,這些都是錢啊,好大的一筆錢啊。
唐夢芙巧笑嫣然,「好教你得知,我——不——缺——錢——」
我不缺錢這四個字她一字一字緩緩吐出,滿滿的挑釁之意,雖是位美麗的小姑娘,卻盛氣凌人氣焰萬丈,涵養不好的人能生生被她氣死。
定國公碰了這麼個大釘子,麵皮紫漲。
張洢在旁邊忍了很久了,這時再也忍耐不住,柳眉倒豎,杏眼圓睜,「我爹爹是國公爺,超一品大員,豈是你這種平民百姓家裡的窮丫頭能頂撞的?」
唐夢芙眼神清澈,天真無邪,「頂撞個普通人有什麼意趣,當然要頂撞個貴人,那才好玩兒呀。張洢姑娘你說是不是?」
「你,你大膽!」張洢氣得跳腳。
楊氏把張洢拉到一邊,委屈的紅了眼圈,「你這個小姑娘也真真太厲害了,我家國公爺好心好意要跟你買畫,你願意就願意,不願意也就罷了,為何要如此無禮?」
「我不願意也就罷了么?」唐夢芙反問:「你敢不敢再說一遍?你若重複一遍,我扭頭就走,再不跟定國公府的人廢話一句!」
定國公急了,一把將楊氏推開,努力堆上笑臉,「唐家小姑娘,內人信口開河,你莫放在心上。石榴圖我要,一定要,你開多高的價都行。」
定國公心裡著急,手下不知不覺就用了力氣,楊氏被他推得倒退了好幾步,撞到廳中的柱子上,背上一陣巨痛。
楊氏不敢叫出聲,眼裡噙滿了淚水。
定國公低頭彎腰跟唐夢芙好言好語商量,一臉的巴結討好。楊氏看在眼裡,咬碎銀牙。
唐夢芙脖頸高昂,如天鵝一般驕傲優美,「在我看到真的快雪時睛圖之前,石榴圖的事我便提都不愛提。」
定國公呵呵笑,「快雪時睛圖就在這裡,小姑娘愛看,那便看看,不值什麼的。」親手取過快雪時睛圖,徐徐展開,「唐姑娘,這是道朗大師那年冬天唯一的畫作。整整一個冬天,他就畫了這一幅畫。」
楊氏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眼巴巴的瞅著定國公手裡的畫,楊氏嗓子發乾,腦子發暈,恐懼到了極處。
唐夢芙凝神看畫。
張洢在旁邊喘勻了氣,又輕手輕腳回來了,輕蔑的小聲道:「看什麼看,她看得懂么?道朗大師的名作,她連贗品都沒福氣見過,還說什麼收藏過假快雪時睛圖,糊弄誰呢。」
「閉嘴。」楊氏渾身冒冷汗,厲聲呵斥。
張洢自出生以來還沒有被楊氏這麼疾言厲色的罵過,呆了呆,捂住了臉,無聲痛哭。
若是放在平時,楊氏早心疼的去哄她了,這時卻彷彿沒看見一樣。
楊氏目光緊盯定國公手中的畫卷不放。
定國公、雄武侯夫人等也專註的看著這裡,看著唐夢芙。
唐夢芙纖纖玉手指著快雪時睛圖下方的落款,笑了,「沒想到在堂堂定國公府,竟然也能看到假的快雪時睛圖!」
「什麼?」定國公失聲驚叫,「你說這畫是假的?」
楊氏面無人色。
發現了,還是被這個可惡的小丫頭髮現了……
雄武侯夫人和成王妃備加關心,就連一直穩穩噹噹坐在上首的齊國公、齊國公夫人、太夫人也變了臉色。
「何以見得?」三位老人家異口同聲。
定國公和楊氏都死死看著唐夢芙,「你說這是假畫,有何憑據?」
唐夢芙不慌不忙,「當年先祖父跟那位好友買了假的快雪時睛圖之後,曾跟我講過,這假的快雪時睛圖不止一幅,而是一批。這批假畫摹制水平很高,無論從題詩的書法或繪畫的風格上,均能達到以假亂真的境地。但是,假畫的毛病出在落款上。」
「請看這裡。」唐夢芙指著快雪時睛圖上的落款。
就連齊國公都坐不住了,踱過來展目觀瞧。
雄武侯夫人、成王妃更是格外關切。
唐夢芙細細解說,「在畫作之上記寫年月,簽署姓名或別號,鈐蓋印章,稱為『款』。諸位請看,這畫上的落款年代是壬申,別號為拾得。由此可見,這一定是假畫了。」
定國公對字畫還是有些研究的,忙道:「拾得正是道朗大師的別號,又有什麼不對了?」
唐夢芙微笑,「拾得是道朗大師的別號不錯,但道朗大師這個別號是自乙亥年方才啟用的,是在壬申年的三年之後!壬申年,道朗大師都還沒有啟用拾得這個別號,閑章也未刻成,怎麼可能用在畫作之上。」
定國公大驚,「這個,這個……」
唐夢芙步步緊逼,「命人到書房取一份道朗大師的年譜過來,不就清清楚楚了么?」
定國公呆了許久,沒辦法,只好命人到書房取年譜。取來年譜一對照,事情就很明了了:道朗大師的拾得別號,確實是乙亥年方才啟用的。拾得的那枚閑章是友人所贈田黃石所刻,當年冬天方才刻成。
廳內有片刻靜寂。
這幅快雪時睛圖是假畫,定國公親手取來的快雪時睛圖居然是假畫……
太夫人嘴唇顫抖,「阿勆母親的嫁妝我早就收走了,就是怕你留在手裡出什麼岔子,讓定國公府鬧笑話。只有這四幅圖,自成親時候就掛在你書房了,你央懇我想要留著,我一時心軟,便由了你的意。沒想到,就只四幅畫而已,你也能出了問題,給我弄了幅假畫出來!」
定國公心神大亂,「母親,不是這樣的!這四幅畫一直好端端的掛在我書房,我……這假畫不是我弄的……」
「不是你,那又是誰?」太夫人人雖老邁,一聲怒喝,也是威風凜凜。
定國公額頭全是汗,煩惱的道:「我也不知道啊。」
楊氏眼中閃過不甘之色,努力放柔緩了聲音,「這可怪不得我家國公爺。他為人光風霽月,又生長於富貴之鄉,不將銀錢放在眼裡,這輩子從沒買過假畫。太夫人,或許這幅畫……或許這幅畫一開始就是假的呢?」
楊氏這話,是把髒水往已經過世的宋夫人頭上潑了,說她陪嫁過來的就是假畫。
雄武侯夫人登時大怒,一巴掌呼在楊氏臉上,「你敢污衊阿勆已經過世的母親!」
楊氏捂著熱辣辣的面頰,淚水不停滾落,「我,我也是為了我家國公爺著想……」
定國公又是心疼,又是埋怨,「夫人,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你也不能這麼說話啊。宋家怎麼可能陪嫁假畫?」
楊氏聲音弱弱的,柔柔的,「那,那萬一宋家看走了眼,沒認出來是假畫呢?方才這幅假畫拿出來,國公爺不也沒認出來么?」
定國公語塞。
是啊,一開始他也沒認出來,這幅畫真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了。
唐夢芙輕笑,「這事好辦。拿宋夫人的嫁妝單子過來看看,便會清楚了。嫁妝單子上會列得很明白,字畫的作者、題詩、落款全有。」
「對對對,拿嫁妝單子過來看看。」齊國公夫人一迭聲的催促。
嫁妝單子由太夫人保管,取出來一看,落款年代寫的是乙亥。
事情很明白了:宋家陪嫁過來的是真畫,定國公拿過來的是假畫。
定國公呆了,楊氏傻了。
唐夢芙往他倆傷口上撒鹽,「我再看看另外兩幅,說不定另外兩幅也被有心人掉包了呢。」太夫人忙取過孔雀竹石圖和芙蓉蘆雁圖,唐夢芙仔細看過,也認出落款、題詩、印章有問題。也就是說,這兩幅也是假畫!
太夫人氣得直羅嗦,「張克,你可真有出息啊,你可真給定國公府長臉!」
定國公心慌意亂,想為自己辯解,卻不知從何辯起,一片茫然。
讓他說說畫是如何掉包的,他吱吱唔唔,就是說不上來。但是他也沒把楊氏供出來,咬緊牙關,硬是把事情攬到自己身上,齊國公夫人、太夫人一再逼問,他也沒說出真相,沒說到書房取畫給張洢的人是楊氏。
一直沉默不語的齊國公發了話,「把管書房的人叫過來,把他家人全部鎖了,我要親自審問。」
雄武侯夫人咧咧嘴。
齊國公要是親自審案,包保那管書房的人屁滾尿流,當場招認。齊國公可比定國公可怕多了。
「老國公爺,不用這麼麻煩的。」唐夢芙笑咪咪,「不用審問下人這麼麻煩,換掉假畫的人就在這裡,我知道是誰。」
「真的么?」眾人愈覺驚訝。
楊氏本是低著頭的,這時卻驀然抬頭,眼睛赤紅,仇恨的盯著唐夢芙。
唐夢芙歪頭看看她,笑容溫柔和煦,「我和張洢賭棋,我出的賭注是芙蓉頭釵,張洢要出的賭注自然必須和芙蓉頭釵價值相當,這才公平。張洢差人回定國公府要賭注,定國公府給她拿畫的人,在四幅圖之中獨獨取了石榴圖。諸位不覺得很奇怪么?明明有芙蓉蘆雁圖,正好和芙蓉頭釵相對應,為何那人要取石榴圖?」
包括齊國公在內,人人專心聽唐夢芙說話。
唐夢芙臉色轉為凜冽,小臉一板,聲音清清脆脆,「原因只能有一個,那人早就知道芙蓉蘆雁圖是假的!老國公爺不必審問了,定國公府那個取畫給張洢的人,就是知道真相的人,就是把真畫掉包成假畫的人!」
定國公面色如土,汗出如漿。
楊氏低叫一聲,再也支撐不下去,軟軟的癱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