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5

  張洢才落子,唐夢芙便一聲輕笑,「你不愧是李秀異的弟子,這棋路和他可真像。」


  「你怎麼知道我是李秀異的弟子?」張洢臉色大變。


  她下棋厲害是出了名的,卻極少有人知道她之所以厲害,是因為遇到了名師。


  唐夢芙笑容淘氣又快活,「我八歲時候和他下過棋,總共下了三盤,他的棋路我當然熟悉了。」


  「你八歲時候和他下過棋,吹牛的吧?他是什麼樣的人啊,才不屑拿一個小姑娘當對手。」張洢嘴唇咬出了牙印兒。


  唐夢芙慢悠悠的落了子,「我還用得著拿他吹牛么?他不過是我的手下敗將。總共三局,第一局第三局都是我贏。」


  「哄誰呢?」張洢不信。


  唐夢芙樂了樂。


  她真的和李秀異下過三局棋,也真的贏了第一局和第三局。不過呢,第一局李秀異只當是哄孩子玩兒,沒想到一個不小心折在了唐夢芙這小姑娘手裡。第二局李秀異打疊起精神應對,算是扳回一局。唐夢芙當時還小,好勝心勝,輸掉一局后賭氣跑到河邊抱膝坐著沖河水發獃,李秀異唬了一跳,忙拉上唐夢芙又下了一局,故意讓唐夢芙贏了,唐夢芙才轉憂為喜。


  過後李秀異頓足大叫,「芙兒,敢情你抱膝坐在河邊只是賭氣不吃飯啊,沒別的?我以為你要跳河呢,可把我給嚇壞了!早知道是這樣,第三局我說啥也不能輸給你啊,後悔莫及,後悔莫及!」


  唐尚書、唐四爺等人都笑得前仰後合,但是不管哄孩子玩兒也好,擔心唐夢芙跳河也好,總之李秀異確實三局兩負,輸了。


  唐夢芙憶及往事,粲然而笑。


  其實唐夢芙之所以準確說出張洢的師承來歷,除了棋路相像之外,還因為唐夢芙曾聽李秀異說過,他在京城教一位公侯千金學棋,束修奇高。李秀異當時曾大笑,「做母親的夫人之位來路不正,對女兒的教育格外上心,唯恐這位千金落於人后,這可便宜我啦。」唐夢芙結合前前後後的事仔細一想,便知道李秀異教的人是張洢了。


  張洢見她下著棋還在走神,公然不把對手放在眼裡,實在氣得不行。


  張洢越下越氣,越下越慌。唐夢芙並不注重一城一地的得失,更多的從全局著眼,奇妙高遠,如神龍變化,莫測首尾,又如崇山峻岭,抱負高奇。張洢那種以攻殺取勝的棋路遇到唐夢芙便全面受制,施展不開,如同一個武功平平的人被高手追殺,節節敗退,潰不成軍。


  不,我不能輸。張洢背上全是冷汗,心中絕望大叫。


  她不能輸。她和這些女孩兒們下棋還沒輸過,今天如果栽在唐夢芙手裡,以後怎麼出門見人?而且今天的賭注是石榴圖,是宋夫人的嫁妝,如果她公然把宋夫人嫁妝里的名貴字畫給輸掉了,豈不是授人以把柄么,齊國公府、張勆會對楊氏興師問罪的!


  汗水打濕了張洢的衣衫。


  張洢落子越來越慢,每落一子都無比艱難。


  唐夢芙意態悠閑,張洢落子之後她纖白玉手便持著玉白棋子落下,漫不經心,洒脫自如。張洢若是遲疑不決,半晌沒動靜,她便含笑等候,並不開口相催,非常有風度。


  張洢的艱澀,唐夢芙的瀟洒,形成鮮明對比。


  兩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兒從人群中擠出來,一個探頭過來看棋局,另一個臉色很不好,「你眼睛往哪兒瞅,瞧著三姐姐的臉色不就什麼都明白了?」


  這兩人都是定國公府的,一個叫張湄,一個叫張汀。


  張湄著急,「三姐姐看樣子要輸,怎麼辦?」張汀哼了一聲,「這還不容易?看我的。」四下里瞅了瞅,見沒人注意她,便和張湄耳語了一句,張湄會意,「對,這個辦法好。」猛的推了張汀一把,張汀大叫「哎喲」,沖著棋局倒下!


  說時遲那時快,雄武侯夫人閃電般出手托住張汀,皮笑肉不笑,「張汀,你年紀越大倒越沒出息了,站也站不穩了?」


  張汀嚇出了一身冷汗,趕忙陪笑臉,「五姑母,我,我不是故意的,有人推我,不知是誰推了我一下……」


  雄武侯夫人冷笑著往張汀栽過來的方向看,張湄臉頰抽動兩下,腿往後移,身子往後退,恨不得立即消失在雄武侯夫人面前。


  雄武侯夫人看看張湄,看看張汀,「行,你倆本事大。」


  張湄和張汀知道雄武侯夫人眼裡不揉沙子,這算是記住她倆了,不由的暗暗叫苦。


  「五姑母,沒關係的。」唐夢芙甜甜笑,「就算棋局被毀,那也沒什麼。每一步我都記得,我可以從第一步開始還原,保管和現在一模一樣,分毫不爽。」


  「天呢。」眾人驚呼。


  雄武侯夫人大喜,「芙兒,你記性這麼好!」


  蔣夫人和成王妃望望唐夢芙,都露出欣慰歡喜的神色。


  多麼聰慧的小姑娘啊。


  眾人之前以為張洢已經是這世上難得的才女,這時見識了唐夢芙的本事,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驚訝不已。


  喬桑無力的拉拉喬棠,「棠姐姐,方才我還有點嫉妒這位唐姑娘,現在我連嫉妒的力氣也沒有了。她不光能把張洢逼得汗流夾背,還能記得每一步棋,這樣的本事打死我也練不出來。」


  喬棠面無表情把她的手摔開了。


  喬棠心情不好,有點煩,就算是堂妹她也沒心情哄了。


  張湄和張汀又羞又氣,面面相覷。


  這個唐夢芙怎地如此聰慧過人?這可讓人沒辦法了!


  而張洢眼見敗局已定,臉色煞白,嘴唇顫抖,身子向旁邊軟軟倒下。


  「暈倒了,張姑娘暈倒了。」便有和張洢相好的世家女子想過來扶走張洢。


  「張洢姑娘,勞煩你先醒一醒。」唐夢芙語氣親切,「你先把這棋局輸贏確定了,賭注交割了,之後你想暈多久便暈多久,你看如何?」


  唐夢芙這話說的好似很關切,可這其中的譏諷之意又有誰聽不出來呢?不少和張洢不大對付或沒什麼交情的人當即哄堂大笑。


  張洢臉如金紙,怨恨的盯著唐夢芙,那眼神像毒蛇吐芯似的讓人不舒服。


  唐夢芙笑容愈甜,「一局定輸贏,我贏了,你輸了。張洢姑娘你有沒有疑問?」


  「沒有。」半晌,張洢從牙縫裡恨恨的擠出這兩個字。


  「很好。既然你對輸贏沒有疑問,那便請把賭注交割給我。」唐夢芙不緊不慢。


  張洢直挺挺的端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唐夢芙很是善解人意,「張洢姑娘是輸不起,這幅石榴圖不願給我,對不對?」


  「我姐姐才不會輸不起呢。」張湄、張汀異口同聲的抱不平。


  唐夢芙巧笑嫣然,「不會輸不起,那就最好。張洢姑娘,請吧。」一雙如柔荑般的纖纖玉手伸出來,笑咪咪看著張洢。


  明明是伸手討要東西的姿勢,由唐夢芙這樣的美女做出來居然也是賞心悅目的,優美高雅。


  眾人眼睛都盯著這邊。


  張洢額頭冒汗,眼中冒火,慢慢拿起那幅石榴圖。


  這幅圖當然很輕,但此刻張洢拿在手裡,如巨石一般沉重。


  這張圖一送出去,不光代表她真的認輸了,而且她輸的是宋夫人的陪嫁,這下子她可把她母親楊氏坑慘了。


  唐夢芙就坐在對面,張洢這張石榴圖送的卻是緩慢之極,不知過了多久,才慢慢的、不甘心的落入唐夢芙手中。


  唐夢芙接過畫卷,輕輕一笑,百媚橫生,「小時候胡亂跟先祖父學了幾著棋,今天竟然憑著這個糊弄人的本事贏了幅石榴圖回來,慚愧之至。」


  張洢差點兒沒被她氣死。


  胡亂學了幾著棋,糊弄人的本事,你都贏了還說這個話,得了便宜又賣乖!


  唐夢芙把畫軸收好,很有閒情逸緻的和蔣夫人說著家常,「齊國公府、定國公府到底是功勛府邸,和別家不同。若是放到我們這樣的平常百姓人家,女子的陪嫁只是給自己零用的,夫家若要動用,需經女子本人同意。若有多餘,定會留給自己的兒女。定國公府與眾不同,宋夫人的陪嫁由定國公夫人掌管支配呢。」


  蔣夫人一向清冷,這時卻輕撫唐夢芙的小腦袋,「齊國公府也是沒有這規矩的,至於定國公府的事,唉……」一聲長嘆,無盡話語,盡在不言中。


  眾人都聽得呆了。


  張洢腦子嗡的一聲,急的差點兒沒背過去。她母親楊氏本來就不招齊國公府這些本家的待見,現在出了私自動用宋夫人陪嫁的事,若是齊國公府替張勆出頭,向楊氏索要宋夫人的嫁妝,那可如何是好?


  張洢獃獃坐在那裡,好像傻了一樣。


  她闖禍了,就因為和唐夢芙賭棋,她闖大禍了。


  外面忽然人聲鼎沸,也不知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蔣夫人忙命人出去打聽,沒多大會兒侍女喜氣洋洋的回來了,「寧王之亂平定,朝廷論功行賞,六少爺升了光祿大夫、柱國大將軍!六少爺現在是從一品官員了!」


  蔣夫人、雄武侯夫人、成王妃都坐不住了,霍的站起身,「咱家這一百多年來,除了阿勆,沒有誰是年紀輕輕便做到這般高位的。阿勆才二十歲,便是柱國大將軍了!」


  張渶、張泠興奮得流下眼淚,「嗚嗚嗚,六哥以後是大將軍了,真好!」


  張洢、張湄、張汀三人惱恨的低下頭。


  張勆本來應該是定國公府的驕傲,但他和定國公置氣,自從十三年前定國公立楊氏為夫人之後,張勆便離開了定國公府,十三年來都沒有回去過一回。張勆和定國公府現在是對立的,張勆越神氣,便顯得定國公府越可笑。


  唐夢芙小嘴微張,微微驚訝。柱國大將軍,張勆這官職升得有點兒快,二十歲他已經是從一品官員,以後見面該叫他張大將軍了……


  有侍女快步過來,向蔣夫人小聲稟報著什麼。


  蔣夫人眼眸中閃過絲笑意,「阿勆過來了,問能不能進園共賞芙蓉花。」


  少女們有的歡呼出聲,有的已經爭先恐後出去了,「能啊,怎麼不能?快請進來。」


  棋室中轉瞬間便沒什麼人了。


  唐夢芙孤零零的坐在棋桌旁。


  成王妃抿嘴笑,過去替她把芙蓉髮釵插好,石榴圖塞到她手裡,「芙兒,這幅圖你拿好了,奇貨可居。某人若是央求得不誠懇,你便不給他。」


  蔣夫人微笑,「芙兒在這裡稍等片刻,我出去辦件事,回來有話跟你說。」


  唐夢芙乖巧柔順的答應,「是。」


  蔣夫人等笑著出了棋室的門,唐夢芙耳中隱隱聽到雄武侯夫人爽朗的聲音,「阿勆,我知道你眼光好,卻不知道你眼光這麼好。芙兒這個孩子又聰明又可愛,我見了都想搶回家,哈哈哈。」


  唐夢芙羞得捂住了小臉。


  她手指縫裡出現一雙玄色綉金字暗紋的朝靴,往上略移一移,是大紅地蹙金繡的袍角。


  再往上移,是修長挺拔的身體。這人身量高,唐夢芙要想看他的臉便要仰起頭了,有點費勁。


  她正仰著小臉捂著眼睛使勁折騰,那人輕笑彎腰,「不必那麼費力氣,我湊過來,你可以看得很清楚。」


  濃烈的男子氣息襲來,唐夢芙一陣陣心慌。


  她放下小手,拉下臉,「誰要看你啦?」


  張勆挑眉,「那天大軍進城,你不是專程去看我的么?」


  「才不是,我是去看熱鬧的。」唐夢芙嘴硬。


  「熱鬧裡邊包括我,所以還是去看我的。」張勆自我感覺良好。


  唐夢芙撐不住了,哧的一笑。


  這個人可真不害羞!

  她這一笑猶如鮮花盛開,說不出的明媚嬌艷,張勆眼前一亮,心裡也亮堂堂的。


  兩人對著笑了一會兒,唐夢芙甜甜的叫道:「張大將軍。」


  張勆溫柔看著她,「唐小姑娘。」


  唐夢芙撅起小嘴,「你要麼就叫我唐姑娘,或者叫我唐八姑娘也行,唐小姑娘是什麼奇怪的叫法?」


  「你叫我張大將軍,我自然要叫你唐小姑娘了。」張勆自然而然的道。


  張對唐,大對小,將軍對姑娘,哪裡不對了?對仗多工整。


  張大將軍,唐小姑娘,多工整,多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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