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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為了臉麵

  乾隆的回憶還沒有完,外麵的天光已經放亮了。寢殿外麵太監宮女的聲音漸漸嘈雜起來,有的在吹熄宮燈,有的打掃院子,有的在換值交接。


  寢殿外值夜的太監知道皇上從半夜醒來後,就再沒睡著,茶水送了幾次,蠟燭都換了三根了。所以雖然已經過了叫起的時辰,太監沒敢來叫,乾隆似乎還聽見李玉在小聲的叮囑其他人不要弄出動靜來。


  他翻身坐起,雙手在臉上搓了搓,蹬上靴子下了地,在地上伸欠了幾下,對門外說道:“來人,洗漱。”


  用過了早膳,他邊踱向西暖閣,邊問身邊的小太監:“昨天讓嶽鍾琪早點進來遞牌子,人來了沒有?”


  太監躬身答道:“回主子爺,來了有一會兒了,正在垂花門外候著。”


  “叫進吧。”


  因為隻見嶽鍾琪一個人,乾隆沒有坐到禦座上,隨意在炕上盤膝坐了。剛端起茶喝了一口,有太監挑起了簾子,嶽鍾琪邁步進來,到氈墊上跪下,雄渾有力的聲音說道:“罪臣嶽鍾琪恭請皇上聖安!”


  乾隆望著下麵跪著的這個人,身材雖不高大,卻雄武剛健,已年過半百卻未見老態,跪在地上也難掩其軍人風骨,如銅澆鐵鑄一般。


  他就是嶽飛的二十一世孫,康熙朝就已經名滿天下的大將嶽鍾琪了。康熙五十六年,準噶爾汗國與沙俄勾結,意欲吞並青藏,出兵攻占了拉薩,圍攻布達拉宮,拘禁了達賴和班禪。康熙命十四阿哥胤禔為撫遠大將軍,趕赴青海督師平亂。嶽鍾琪以副將銜率軍為先鋒,出奇兵,用良謀,斬關奪隘,一路攻進拉薩,平定叛亂,自此一戰成名,雍正朝又在青海屢建奇功。


  然而,雍正七年受命為寧遠大將軍,與靖遠大將軍傅爾丹分率兩路軍馬進攻準噶爾部的伊犁,卻屢屢受挫,打了三年,勞師靡餉仍舊是個膠著狀態。雍正盛怒之下,以“辜恩負國”先後將嶽、傅二人鎖拿,交兵部拘禁候議,部議嶽鍾琪“斬決”,後來雍正念其進西藏,平青海的功勞,改為“斬監侯”,保住了性命,卻一直身陷囹圄。直到乾隆登基後,在雍正十三年底將嶽、傅二人釋放,回家過了個團圓年。


  “東美(嶽鍾琪的字),起來吧,坐下說話。”乾隆溫聲說道。


  嶽鍾琪早已經罷官奪爵,現今雖蒙恩獲釋,但仍是罪餘之人。昨日接太監傳諭,命他今日提前一個時辰進宮遞牌子。今天進來一看,是皇上單獨召見自己。想是皇上不願自己見到昔日同僚尷尬,現又見皇上溫語賜坐,想起自己幾年來的牢獄之苦,險些喪命,又想起世間的人情冷暖,不禁心中一熱,幾乎掉下淚來。但他畢竟是個錚錚鐵漢,硬是忍住了,叩頭謝恩後,起身在旁邊小櫈子上坐了。


  “幾年沒見了,你氣色還好,這幾年沒少受苦吧?”


  “回皇上!”嶽鍾琪在座上拱手道:“罪臣是獲罪當誅之人,承蒙先帝爺法外開恩,才得以苟延殘喘。今又蒙皇上寬釋,正思量無法報聖主高天厚地之恩,受些微苦頭,怎敢勞皇上動問?”


  “嗬嗬,”乾隆輕鬆的笑了笑,說:“這都是些麵兒上該說的話,朕相信你,獲罪入獄,並不敢生怨望之心。但憑心說,你真的沒有一點委屈?”


  嶽鍾琪不願意說違心的話,低頭沉默片刻,正不知如何回答,乾隆卻接著說道:“不要你為難了,朕替你說了吧,縱使有,也是該當的。”


  “皇上……”


  嶽鍾琪想說什麽,乾隆擺手止住了他,說:“朕雖然沒有親曆過戰陣,但是對西北幾次用兵的情形還是不陌生的。苗疆為什麽屢平屢叛?準噶爾為什麽屢屢侵擾青藏?羅卜藏丹津為什麽敢在青海作亂?說到底就是因為這些地方或是沙漠瀚海,無邊無際;或是山高林密,道路難行;有的地方甚至是煙瘴千裏,沼澤遍地。朝廷對這些地方鞭長莫及,莫說是大軍作戰,就是平時設流官,有的府縣官寧可棄官不做,也不肯到任。”


  “一旦興兵作戰,後方向前線運上去一斤糧,竟要在路上消耗十幾斤。我大軍千裏跋涉到了陣前,敵人逃得無影無蹤,就是幹耗著我們的軍需供給。兵士們中了瘴毒的,被毒蛇咬傷的,掉進陷坑的,摔下山崖的,淹死在沼澤的,竟然比戰鬥中死傷多出幾倍,我軍竟不是和敵人在作戰,是和這天氣,這地勢,這毒蟲在作戰!”


  “就像剛剛張廣泗的苗疆之勝,大捷是說給外人聽的,你是上老了戰陣的,有什麽不明白的?朝廷出動的正規軍隊,比叛苗全族人還要多。卻打了幾年不能完勝,從雍正朝打到乾隆朝。這仗打的,勝得起輸不起。輸了,折損的不僅僅是錢糧兵馬,更重要的朝廷的臉麵!是君主的尊嚴!所以一戰敗了之後,就要換將再戰,再敗再戰,已經不是為了平亂而打仗,是為了臉麵在打!”


  “就如你和傅爾丹,不就是因為被噶爾丹策零給拖進了泥潭,尋不到與敵決戰的機會,戰事久拖不決,朝廷幾百上千萬兩銀子供給著前線,卻一次又一次丟了臉麵。先帝爺憂心如焚,於幾千裏之外指示機宜,戰場形勢瞬息萬變,如此打仗,能有個不敗的?”


  乾隆推心置腹,毫不掩飾的說了這麽多,竟然像親臨過前線一樣,句句說到了嶽鍾琪的心裏,好像比他自己想到的還要多。他起初還能靜靜的聽著,可是聽到後來,縱是他鐵骨錚錚的一個人,也再不能忍住,眼淚像開了閘的洪水,不住的湧流出來。隻是在君前不敢放聲,他隻能雙手掩麵,眼淚從手掌、臉頰上滴下來,雙肩也不住的顫動著。


  正巧門前侍候的太監探頭向裏張望,乾隆看著他,眼神向嶽鍾琪示意了一下。皇帝身邊的太監沒有一個不是人精的,那太監立馬會意,頃刻拿了一條擰幹了水的熱毛巾過來,雙手捧給嶽鍾琪。


  嶽鍾琪見皇上不說了,也止住了哭,在座上向乾隆躬身拱手道:“罪臣無狀,君前失儀了。”然後接過了毛巾擦著臉。


  乾隆虛抬了一下手,轉臉問太監道:“你剛才張望作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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