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解語花
「天機觀廣納弟子,近日來,又招了不少人。」
宮廷御苑,風吹紗簾,輕紗籠得翠亭之中如夢似幻,一尊金光燦燦的香爐,香氣裊裊升騰,在亭中瀰漫,如霧如煙的輕紗隨風搖曳,忽而閃出一道人影——太監總管高公公以拂塵撩起紗簾,喚一隊宮娥魚貫而入,陸續將宮廷御廚精心烹飪的午後茶點,擺在涼亭內、玉桌上,留下幾個奴婢在亭中伺候,其餘人等,隨高公公一道,卑躬屈膝地退了下去。
御苑翠亭之中,環佩丁冬而響,貴妃鎣娘親自斟上美酒,挪步至匡宗身畔,舉盞勸酒時,媚眼如絲,嫣然而笑:「不過是招了幾個關門弟子,聖上何須煩憂?」
「天機弟子人數上千!」匡宗兩手抓著欄杆,站在翠亭邊緣,憑欄遠眺,與宮城比鄰的靈山,盡收眼底,「這個癲狂道人,招那麼多弟子入天機觀,究竟想幹什麼?」
「又不是招兵買馬,都是些求仙問道之人,不理凡塵俗事!」鎣娘眸光慢轉,幽幽然的,落在亭外池水之中,看那悠遊嬉戲的金魚,時而露出水面撲騰些浪花,吐出圓圓氣泡,她頗覺有趣地笑言:「在聖上眼中,不過是些跳樑小丑,興緻所在,呼來逗玩一番罷了!這些牛鼻子閑來無事,念念道德經、煉煉長生丹,頌揚聖上無上公德,再無花招把勢,不足為慮!」
「今日早朝,朕又收到不少摺子,都是彈劾容卿的,一個小小卜正,如此狂妄、如此招搖,樹敵無數,他就不怕犯了眾怒,朕也保不住那顆癲狂腦袋?」匡宗面色陰沉,噬血瞳人緊迫盯向靈山,「一位諫官與朕進諫,他說老虎瞄不到眼皮子底下藏的跳蚤!愛妃,你覺不覺得這個卜正,就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蹦得歡?」
鎣娘心弦微綳,卻又「噗嗤」一笑,「臣妾只覺得他新招的那些關門弟子,道號起得滑稽可笑!」
匡宗面色稍霽,哼笑一聲:「說是排為『天』字輩,依著入門次序來喚——『一天』、『二天』、『三天』……進門最晚的那個小弟子,居然名喚『三百六十五天』!如此道號,過於兒戲!愛妃可有悟得其中玄機?」
宮中設有女官,隨侍御書房,匡宗卻總愛與鎣娘談論朝中大臣之事,一如當初,他欲篡奪淵帝江山,將身邊唯一的紅顏知己拱手送與太子熾,讓她成為太子妃,卻在暗中委以重任、共謀大事一般,鎣娘對於他來說,並不是一個平常女子!
「臣妾愚昧,不知鞫容往天機觀內招納這些個或聾或啞、缺胳膊斷腿的小乞丐來,喚作『一二三四五六七天』的,是閑極無聊,還是積攢陰德,開了慈善堂救濟身患殘疾之人?」似嗔似惱地睨著他,鎣娘將手中那盞酒湊至他唇邊,媚態橫生地嬌嗔:「春日美景當前,聖上再談這些,未免大煞風景!何不飲盡此杯,將那些跳樑小丑拋於九霄雲外,豈不痛快?」
匡宗低頭一看,愛妃今日這妝容格外艷麗,比之皇家御苑中爭奇鬥豔的繁花,更加引人注目,連這明媚春光都不及愛妃回眸一笑,傾國之顏,一笑百媚生,端的是賞心悅目!
「愛妃……」匡宗心猿意馬,將湊至唇邊的美酒痛飲而下,一把將她抱起,闊步走到玉桌前,就著白玉石凳坐下,懷中摟著佳人,頷下刺須摩擦著她的柔嫩面頰,「愛妃所言極是!句句都合朕的心意!天機觀弟子如雲,此番卜正只做對了一件事,就是將那些失聰失明的殘疾幼子招進門去,任憑朝中大臣百般離間,朕也相信卜正,對朕是忠心不二!」即便此人態度囂張,行事瘋瘋癲癲,時常惹得他牙根痒痒,好在沒有實質的威脅!
一個只會卜天諭、解卦象、得意賣狂的牛鼻子道士,自得其樂地招些身患殘疾的小弟子,坐在天機觀中自命不凡,受眾弟子膜拜、捧上天去,而後,飄飄然忘乎所以,——在匡宗眼裡,鞫容就是這麼個德行,即使再怎麼狂妄,也只不過是皇帝眼中一個小丑,無聊煩悶時招來逗樂一下。
若非眾臣都來參他一本,匡宗又怎會憂心此人?
眾口鑠金、三人成虎!容卿啊容卿,你若再狂妄下去,不知收斂,朕這耳根子可沒法圖個清凈,整日批閱那些參奏你的摺子,朕遲早會膩煩。
不要逼朕動了殺心,砍了你的頭顱,一了百了!
「朝臣之中也有小人,小人善妒。承蒙聖上恩寵,一個小小卜正都擺了恁大的譜,招來善妒者亂嚼長舌,風言風語的,聖上不聽也罷!」真似匡宗的肚裡蛔蟲,他在煩心什麼,鎣娘十分明了,靈蛇般的雙臂纏著匡宗頸項,她嬌媚得猶如怒放到極致的花,極盡誘惑之態,在翠亭中盪著銀鈴般的笑聲:「聖上乃蓋世英雄!天下人皆為螻蟻,聖上何須理會螻蟻之語?」
「螻蟻?」匡宗驟然仰頭大笑,笑著連喝三聲「好」,一吐胸中鬱氣,命隨侍宮婢添上美酒。
昔日有杜康,以解君憂。今朝有解語花一朵,妙語如珠,逗得龍顏大悅,正當痛飲美酒,一醉方休!
美酒佳人,人自醉。
鎣娘頻頻勸酒,匡宗酒酣耳熱,亭中笑語聲聲,相談甚歡。
晌午暖陽下的御苑,春風拂柳,花香四溢,使得醉酒之人渾身懶洋洋,正有幾分睏乏之時,忽聞花圃幽徑上,如黃鶯出谷般脆生生的一聲喚:
「父皇!」
一抹小小身影,蝴蝶振翅般的,彩袖翻飛,從花間翩躚而出,沿碎石幽徑,沖翠亭之中急速飛奔而來!
「小公主——小公主——」
太監、宮娥們,惶惶然緊追其後,卻,已來不及阻攔,眼睜睜看著寧然小公主飛也似的奔入翠亭,「撲通」一聲,跪在匡宗面前。
當著貴妃鎣娘的面,寧然仰起小臉,一雙哭得紅腫的眼睛,那樣急切地望向匡宗。
「父皇!」小女娃咬咬唇,跪在匡宗面前,卻倔強地挺直了脊梁骨,聲音微顫,卻十分清晰地、一字一字說道:「阿寧求父皇,放了母后!」
匡宗眯了眯眼,緩緩擱下酒盞,低頭問懷中愛妃:「告訴朕,她的母后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