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第七十二章
訂閱比例≥50%可正常閱讀, 否則需延遲三日,補足可立看 徐氏與顧淑郁又驚又疑, 不由就要跟去,卻被一衙役攔住。
「你二人且去那邊候著, 」衙役指了指一側的廊廡, 「切記肅靜, 不可喧嘩。」
徐氏忙問:「敢問裡面的大人喚小女入內所為何事?」
那衙役皺眉道:「問那許多作甚, 隨我去便是。」
顧淑郁回頭望了一眼門衛森嚴的籤押房, 實在摸不著頭腦,暗暗為妹妹捻一把汗。
妹妹素性機靈, 希望能隨機應變。
顧雲容在正式入內之前,還被一個嬤嬤搜了一回身。那嬤嬤神情肅穆,言行一板一眼。
這般鄭而重之, 對於自己即將見到何人,顧雲容心裡倒是越發有了數。
於是在聽嬤嬤告訴她說籤押房裡坐著的貴人是衡王殿下時,她並不意外。只是對於桓澈傳她來此的目的, 她著實捉摸不透。
她步入槅扇時, 借著轉身的空當,飛快掃視一圈,發現內中只有三人,桓澈端坐上首, 左右立著握霧與拏雲。
桓澈此時方十六, 眉眼尚青澀, 但這無損於他身上那近乎天成的凜冽威壓, 更無損於那驚人眼目的無上儀采。
青衿之年,風神世載。
她前世在桓澈面前幾未行過跪拜大禮,素常都是行叉手福禮的,因而眼下她出於習慣,屈身就要道萬福,但臨了又突然想起自己如今只是個平頭百姓,面對親王是當跪下行大禮的。
雖則顧雲容動作極快,但還是被桓澈看出她臨時換了行禮姿勢。
福禮原本就是女子的常用禮,這姑娘瞧著年紀不大,怯場行錯禮不足為怪,但她應變極快,行禮時又儀態端方,神情不見慌亂,行動舉止與她的出身和年齡似乎不符,這倒有些出人意表。
他多睃了她一眼。
顧雲容保持著以首頓地的姿勢,一絲不動。桓澈未發話,她不能起身。
她能感受到他在打量她,雖然那打量極快。
因著前世經歷,禮儀規矩於她而言幾成習慣,跪拜大禮她也能做得十分標準。但她而今不能照著宮裡那一套來,否則桓澈見了不知要作何想。所以她適才只是力求端正。
因著緊張,即便跪的時候並不長,顧雲容也覺格外煎熬。因此等桓澈道了「平身」,她起身時,面上情態便與來時殊異。
雙頰潮紅,眼波瀲灧,白膩如脂的玉肌上浮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竟有幾分綺艷意味。
因未至及笄之年,美人眉眼之間蘊著些許稚氣,但明麗嬌冶之態已顯現無疑。
一旁的拏雲看得直抽氣。
殿下莫不是故意的吧?
桓澈翻閱著手裡的關文案卷,淡漠道:「拏雲問她。」
桓澈的嗓音冽冽清潤,悅耳非常,令人聞之如見霽月光風。顧雲容再度聽見他這把嗓音,不免恍惚,心中喟嘆不已。
拏雲整肅了神色,轉向顧雲容:「姑娘來說說,殿下來京那日,你為何會領著幾個家下人躲在岸邊櫻花林里遠觀?」
顧雲容一愣,原是為著這事?那他為何要等過了一個月再傳問?
她不能說出實情,只答說頭先聽聞朝廷會派一個欽差來查案,便想在欽差大人抵達時前去鳴冤。
拏雲道:「照你這般說,你父親是被構陷了么?」
顧雲容忙道:「正是!萬望殿下明察,還家父一個公道!」說話間又誠心誠意朝桓澈一禮。
暈色愈艷,眸如含水。
桓澈倏而道:「你可有憑證?」
顧雲容一僵,旋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通倭大罪是錢塘知縣強加於家父身上的,為的不過是給自己脫罪!知縣萬良興許已捏造了一干證據,以坐實家父罪名。事出突然,民女實難拿出憑據來證家父清白。」
「孤今日才開始審閱卷宗,對顧同甫一案始末所知不多,你先將來龍去脈講上一講也無妨。只切記,不可道一句虛言。」
顧雲容額頭青筋直跳。
才……才開始審閱卷宗?那之前的一個月做什麼去了?真看景去了?父親的案子是跟于思賢的案子綁在一起的,而于思賢之事關乎抗倭,倭寇不知何時就會捲土重來,查案應當迫在眉睫才是。
她有時真想撬開桓澈的腦殼看看裡面裝的什麼。
顧雲容沉了沉氣,將自己所知道的有關嘉興、平望大戰的前後一五一十地道給桓澈。
桓澈聽她講罷,沉吟一回,道:「你父親也參與了那場抗倭大戰?」
顧雲容點頭:「是,家父是萬良身邊書辦,當時隨萬良去的。」
「你闔家是世代居於杭州府么?」
「是。」
「你還有個兄長,是個正在進學的士子,是么?」
顧雲容一怔,這是調查她家成分來了?
她兄長顧嘉彥在府學念書,父親出事後母親本不想叫他回來,橫豎他回來也不頂什麼用,還讓他白白分心。但是阿姐說這事得知會他,不然家裡連個支應的男丁都沒有。
於是姐夫前兒去接他去了,大約明兒就能回。
桓澈見顧雲容應是,又翻開一份關文:「你兄長歸家后,讓他來巡撫衙門一趟。」
顧雲容聽得一懵:「為何?」
桓澈彷彿不耐解釋,朝握霧瞥了一眼。握霧躬身應是,字正腔圓道:「殿下欲微服往錢塘四處體察民情,欲讓你兄長隨駕左右,為殿下介紹本地風尚習俗。」
他轉頭瞥見拏雲給他使眼色使到抽筋,恍然想起自己漏了一條,忙補充道:「還有你。」
顧雲容徹底傻眼了。
桓澈不在衙署里待著好好查案,出來溜達什麼?還讓他們兄妹跟著,這不是胡鬧么?
握霧等了片刻,見顧雲容遲遲不應聲,催促道:「怎不謝恩?」
顧雲容倒抽一口氣,略作踟躕,行禮應下。
她雖覺著這事有些怪異,但不能違拗一個親王的意思。她爹的命還在他手裡捏著,她顧不了那麼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顧雲容禮畢,捏了捏衣角,壯起膽子向桓澈詢問她父親如今的境況。
吳語與官話不同,臨來時那嬤嬤還問顧雲容可會說官話,若是不會,她還要一道入殿做翻譯。顧雲容點頭說會,嬤嬤才放她入內。
顧雲容嗓音嬌軟,一口官話也說得輕柔細潤,尤其她眼下滿心忐忑,聲音更是細細緩緩,聽來如羽毛拂耳廓,酥酥-痒痒。
桓澈未曾抬頭,翻閱案卷的動作愈來愈快:「顧同甫今和于思賢同押於巡撫衙門大牢,無人為難。」
得他這麼一句,顧雲容長舒一聲。拏雲交代她不可將今日聽到的話外泄,便示意此間無她事了。
顧雲容行禮告退。起身之際,她眼角餘光瞥見一側的窗牖是半敞的,念頭一閃,忽又想起了她前世死前沈碧梧問她的問題。
桓澈那個不可說的軟肋若是被太子知曉,他的境地就十分被動了。不過聽沈碧梧話中之意,太子頂多只是查到了他的一些異樣,不至於猜到肯綮上。
不過,縱無她的提醒,桓澈大約也能夠應對,他這般揣著一顆七竅玲瓏心的人,即便是在波譎雲詭的宮廷朝廷,也怕是敵手難遇。
顧雲容斂眸。她前世曾想過在跟桓澈坦明后試著為他治療,但因她的突然身死而未能達成。而今……他還是祈禱他能自愈的好。
打從自家殿下蹦出讓顧雲容兄妹隨駕的念頭之後,握霧就始終不能理解。顧雲容退下后,他再度上前,鞠腰道:「殿下何不正正經經找個嚮導?讓那兄妹二人隨行,是否略有不妥?」
拏雲剜了他一眼:「殿下自有計較。」
桓澈擱下筆,看了半開的窗扉一眼,聲音清淡:「記得預備出行事宜。」
翌日,顧嘉彥裹挾晨露急急歸來。
他聽顧雲容悄悄說了桓澈的囑咐,又匆匆去了巡撫衙門。
他前腳剛走,嬸母方氏便登門了。
顧雲容不喜方氏,本打算去打個照面就回來,但到了正堂,卻見母親面色很是難看。
正困惑間,就聽母親沉聲道:「田底不賣,田面照舊,你不必多費口舌。」
方氏抿了一口茶,笑道:「大嫂莫惱,我這也是為大伯大嫂著想。我們給的價也不算低,大嫂回頭若是再想轉賣,別家不定有這個價。老話兒說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
顧雲容聽出道道來了,二叔一家這是要變相搶田產。
這一帶的田地所有權稱「田底」,使用權稱「田面」。顧家雖是小戶,但日子實則也算豐足,當初分家時,父親得了幾十畝薄田,日常都是將田租給農戶耕種,自家只管收租子,也即只賣田面。
顧家統共兩房,她父親居長,下面還有一個弟弟顧同遠。而因著長子長孫要承擔更多的祭祖之責,所以約定俗成的規矩是分家時長子會多得一份。當初為免紛爭,祖父還在世時就立下了文書,將家產分定。
父親多得的那一份實則不多,只是個意思而已,但二叔卻惦記了好多年。
二叔一家眼下怕是想趁火打劫,將父親手裡的田底低價收走。
方氏見徐氏已經開始趕人,臉上的笑竟是絲毫不減:「要不大嫂先將田典給我們也成,典期不拘三兩年,這都好說。我們也想直接捎了銀子來幫大嫂一把,可大嫂也知道,如今日子難過,我家中幾個哥兒姐兒念書的念書,說親的說親,倭人又三天兩頭來鬧事……我們也只能這般了。大嫂千萬再考量考量,大房見今正是用錢之際,大伯還在牢里押著,打點是少不得的,那可是巡撫衙門,不比旁的地方……」
她跟丈夫都聽說了,顧同甫如今被押入了巡撫衙門的大牢。他們這些升斗小民瞧見知縣老爺都抖抖索索的,巡撫那樣的大員他們只從戲文里聽說過。徐氏若想撈人出來,大房傾家蕩產怕是都辦不成事。
但他們不管這個,他們只知大房現下一定很缺銀子,那他們就能趁機將大房的田產撈到手。
說是可以典田,但大房若是將田典給他們,還能有錢拿回來?
顧雲容心中冷笑,她這二嬸的麵皮真是厚,明明打著奪人田產的算盤,說得卻彷彿是在勒緊褲腰帶幫襯本家一樣。
方氏又跟徐氏說起典押田產的事,顧雲容轉身就要去叫人送客,卻被一旁坐著喝茶的堂姐顧妍玉起身攔住。
「聽聞謝家前兒來退了婚,」顧妍玉長嘆一聲,眼中卻是毫不掩飾的譏誚之色,「兜兜可莫要太過難受。」
顧妍玉喜歡謝景,但謝景卻早早與顧雲容訂了婚約。顧妍玉如今也到了說親的年紀,但方氏給她挑的夫婿不大如她的意。
嫁不了謝景,但好歹也要嫁一個跟謝景差得不多的才好。母親給她尋的那個未婚夫家世倒是尚可,可她相看之後,發現對方那長相實在尋常,跟謝景相差甚遠。
顧妍玉心裡正憋著一股氣,就聽說了顧同甫下獄、顧雲容被退婚的事,一下子覺著自己的氣兒順了。
顧雲容聞言卻是面無表情。她雖知以顧家而今的境況,被謝家退親之後她怕是婚事艱難,但心裡仍舊掀不起波瀾。
顧妍玉跟顧雲容不睦,此番是特來激怒她看她出醜的,但等了一等卻見顧雲容神色淡淡地繞過她,徑直去外面叫了兩個丫鬟進來高聲攆人,一副懶得搭理她的模樣。
顧雲容這完全就是不將她放在眼裡。
顧妍玉一口氣憋在胸口,咬牙暗想,顧雲容不過是強撐來著。橫豎她打聽過了,顧同甫那罪不會連累他們二房,等著,等顧同甫定了罪,大房就倒了,到時候可就有好戲瞧了!
她甚至想到了他會否是不小心觸發了他那個特殊的病症,但細想又覺著不可能,他不太可能那般不謹慎。
但她轉念一想,他體魄好,說不得養幾日就好了。可又過了半月,宋文選打探來的消息仍是殿下尚在病中,未去衙署。
顧雲容坐不住了。
這樣下去,顧同甫不知還要在牢里待多久,牢獄哪是能久留的地方,顧同甫前世就是因為久滯囹圄,身體虧損得厲害,如今可不能重蹈覆轍。
她一個人不方便出門,便再三央求顧嘉彥帶她去聽楓小築打探一下。
顧嘉彥當下拒了,沉著臉對她道:「我看你就是許久未見心裡惦記他了,當我瞧不出?小妹你清醒些,他是什麼身份,咱們又是什麼人家?縱他看你顏色好,肯要你,也是讓你做個姬妾,再不然就連個名分都沒有,只是玩弄你,你可想過這些?」
顧雲容小臉都皺到了一起。顧嘉彥完全誤解了她的心思,她如今已經對桓澈死心了,退一萬步講,縱然她沒死心,她也清醒地知道她跟桓澈差距懸殊,不會生出什麼不切實際的意圖。
她又費盡口舌跟兄長解釋她對桓澈並無他想,只是想去看看他此番病倒究竟是怎麼回事,不想耽擱父親出獄之事。
顧嘉彥覺得妹妹怕是傻了,連借口都不會編:「即便你說的都是真的,你一個平頭百姓,如何入得親王別院?你去了又能如何?」
顧雲容抿唇:「我就是試著探個底,橫豎在家裡也是坐卧不安。」
顧嘉彥見勸了這半日也無用,索性就帶她出了門。橫豎也進不去,讓她去一趟也好斷了念想。
到得聽楓小筑後門,顧雲容等了許久才等來兩個婆子從裡頭出來。她命秋棠上前搭話。秋棠按照她的吩咐,先一人塞了些碎銀子,而後自稱家中是採辦藥材的,聽聞王爺病了大半月,想知道究竟是何病症,看能否進獻些許草藥在王爺面前博個好。
其中一個穿薑黃比甲的婆子端量秋棠一番,搖頭說她們並不在王爺身邊伺候,亦不知王爺是何病症。
秋棠還欲求她們幫忙打探,卻見兩人徑自走了。
秋棠沒辦成事,折回去愁眉苦臉問顧雲容接下來當如何。
顧雲容輕嘆一聲,雖然她早就料到這事不好辦,但真正面對時,仍有些無奈。
秋棠在後門外攔問婆子的事很快就傳到了握霧耳朵里——聽楓小築里裡外外有個什麼風吹草動都會報到他跟拏雲那裡,然後他們再報與桓澈知道。
握霧將此事說給桓澈時,拏雲一直暗中觀察自家殿下的神情。
大半月沒見,他原以為這事就算是過去了,可如今人家姑娘都找上門來了,他倒要看看殿下是何反應。
桓澈正整理著案頭的文書和信札。他面上容色清淡,氣色如常,並無一絲病色。
聽罷握霧的稟告,他略頓了頓,低下頭仍舊翻閱書信:「不必理會。」
拏雲與握霧對望一眼。
殿下這陣子夜裡總睡不好覺,白日里偶爾還會走神,他們原以為是因著浙江兵事,但後頭瞧著又覺不像,這便忍不住往顧家姑娘身上猜——不過這種不靠譜的揣度他兩個誰都沒膽子在殿下面前露出來。
握霧腦子雖直,但也抱著一種類似於等看好戲的心態等看殿下是否會反悔,可站了片晌,殿下只是低頭翻閱尺牘,未再抬頭。
跟拏雲一道退出來后,走出去老遠握霧才敢低聲道:「我還以為顧姑娘會是個特例。」
「這也說不好,」拏雲沉容道,「殿下可是把顧同甫跟于思賢一道從牢房調到了鞫訊室暫押,待遇有別於監犯。于思賢是朝廷大員,給予優待無可厚非,但顧同甫不過一個縣衙書辦,為何也能這般?」
「案子已經審清,何況顧同甫這案子跟于思賢那案子有所牽連,就手兒把他也一道從牢里提出來,沒甚好奇怪的。」
拏雲嘴角微扯,不想與握霧多言:「休要斷言過早,萬事往後看便是。」
書房內,桓澈手上略停,透過半開的窗扉往外頭望了須臾。
他這陣子順著寇虎這條線查下去,有了不少斬獲。不出他所料,寇虎是那群賣國官商與倭寇的中人。這個水手雖則資財不豐,但交際極廣,憑此為兩方互通消息,從中牟利。後來手頭銀錢多了,又做起了走私的勾當。這也是寇虎手頭寬裕起來的緣由。
他思量之下,派人假作這批間者去找了寇虎。
然後他套出了一個消息,三日後,杭州府這邊將有一批硝石和銅鐵要秘密交易,買主是佛郎機人。
但具體的交易地點未能套出。
據他這些時日得到的奏報來看,這是那幫賣國官商的慣用伎倆。銅鐵和硝都是製作火器的必需品,國朝對此歷來嚴格控制,地方鄉紳與奸商藉由自身之便,將國朝的優良銅鐵和硝石賣給佛郎機人,佛郎機人將之做成火器,然後配備給倭寇,倭寇憑此走私並劫掠。
這也是為何倭寇的火器裝備能與國朝相匹敵的原因之一。
但他覺得這種陰私交易還不是最棘手的,最棘手的是浙江本身兵力不足,一旦倭寇再度大舉入侵,極難抵擋。
桓澈低頭對著輿圖思忖少頃,抽出一張錦箋,提筆寫信。
給於思賢和顧同甫翻案之後,果然什麼魑魅魍魎都出來了。那些大員小吏沒少來求見他,他索性稱病,閉門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