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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第八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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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剛亮不久, 一輛華頂馬車在路上疾馳, 朝大明門駛去。大明門前的棋盤街,是京城百姓往來東西的要道,市鋪林立, 竟日喧囂。因天未大亮,此刻只有沿途掃雪的兵衛和零星的路人, 顯得有些冷清。


  沈若澄坐在馬車裡, 臉朝著窗外。她著三品淑人的服飾, 深青色綉雲霞孔雀紋的霞帔壓在紅色大衫上, 底下掛著鈒花金墜子。金冠上的翟鳥口銜珠結,垂落至臉側,整張臉明艷而又端莊。


  葉明修拉著她的手道:「澄兒, 你怎麼不說話?」


  「沒, 沒什麼。」沈若澄搖了搖頭。


  葉明修將她抱到自己腿上, 手摸著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口氣帶著幾分凝重:「皇上宣召你, 大概只是想敘敘舊,不用怕。何況端妃娘娘是你的堂姐,有她在旁,不會有事的。」


  沈若澄順從地點了點頭, 手輕輕地抓著大衫。


  五年前, 泰興帝殺了親侄永明帝登基, 繼位之初還誅了不少擁護永明帝的大臣,北鎮撫司的昭獄里也是冤魂無數。當時的京城可謂血流成河,人人自危。這幾年,泰興帝的性情越發寡淡多疑,從前追隨他的舊人大多因他的猜忌而流徙或是下獄,朝堂內外無人不懼。


  馬車到了大明門,文武百官均需下馬下轎。三丈高的朱紅宮牆,綿延不見盡頭。玉帶般的護城河,環城而過,將平民與這座巍峨壯麗的紫禁城隔絕開。


  葉明修先下馬車,然後伸手扶妻子下來,早有引路的太監在那裡等候。葉明修舉步要走,又轉過身整了整沈若澄的霞帔和金冠,臉上帶笑道:「路滑,走得小心些。等前朝的事忙完了,我便接你回家。」


  若澄乖巧地應是,跟在引路太監的身後走了。


  葉明修看著她的背影,沉吟了片刻,才肅容往前朝走去。


  乾清宮坐落在漢白玉的台基上,丹陛以高台甬道與天街的乾清門相接。屋頂覆著黃色的琉璃瓦,四邊檐脊各蹲著九隻小獸,形態迥異。殿前左右,分別放置著銅龜,銅鶴,日晷和鎏金香爐。十二扇紅漆菱紋槅扇緊閉,四周安靜得沒有一丁點兒雜響。


  乾清宮的明間內,蘇皇后正與太醫院的院使和院判等人商議,院使神色沮喪,頻頻搖頭。端妃走到一旁,將大太監李懷恩叫到身邊,問道:「李公公,澄兒進宮了嗎?」


  李懷恩躬身回道:「剛得了信兒,淑人正往這邊來。」


  蘇皇后聞言,似笑非笑地看了過來:「端妃,你好大的膽子,是誰讓你自作主張叫她來的?你以為這乾清宮是什麼地方?」


  端妃不緊不慢地說道:「皇后恕罪。昨日臣妾伺候皇上湯藥的時候,皇上提起孝賢太后,說澄兒以前養在太後身邊,兩人有兄妹的情分在,只是許久未見了,想見她一面。當時李公公也在的。」


  說完,端妃看向身側的李懷恩,李懷恩連忙應了一聲:「皇後娘娘,的確是皇上的意思。」


  蘇皇后的手在袖中收緊,臉上仍是從容地笑著:「原來如此。李懷恩,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本宮才是後宮之主,既然皇上有所託,也該由本宮來安排才是。」


  「奴錯了,往後一定注意。」李懷恩臉上賠著笑,皇后也不好再說什麼。


  這時,小太監從門外跑進來,說人已經到了。


  若澄進到殿中,沒想到有這麼多人,立刻向皇後行禮。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帶著審視或是驚艷。皇城內外皆知,首輔葉明修的夫人艷冠京城。有幾位太醫是第一次見到她,頓時驚為天人。


  端妃上前親昵地挽著若澄的手臂道:「澄兒,皇上等候多時了,你快進去吧。」


  若澄低聲應是,也顧不上皇后那道凌厲的目光,在李懷恩的引領下往東暖閣走去。東暖閣和明間當中還有個次間,裡面有兩個太醫似乎正在議論藥方,看到李懷恩和若澄過來,立刻噤聲。等他們過去后,不知哪個太醫小聲說了句:「這位就是葉夫人?看來傳言不假,果真跟端妃娘娘有幾分神似呢。」


  「噓!你有幾個腦袋,敢說這話!」


  若澄徑自往前走,裝作沒有聽見。


  東暖閣里鋪著地氈,底下有火炕,比外頭暖和許多,但銅掐絲琺琅的四方火盆里依舊燒著紅蘿炭。空氣中有一股龍涎和松枝混合的濃重香味。


  朱翊深躺在龍塌上,閉著眼睛,身上蓋著團龍紋的錦被。若澄不敢亂看,只走到離龍塌幾步遠的地方站定。她記得前一次見皇帝,還是在今年端午的宮中大宴上。那時的皇帝雖與她隔著人海,卻是天姿威嚴,英偉不凡。


  她欲行跪禮,皇帝緩緩地開口:「免了吧。李懷恩,賜座。」他的聲音很低沉,略顯吃力,大概是傷勢所致,但帝王的積威猶存。


  李懷恩立刻去搬了瓷綉墩過來,卻猶豫該放在哪裡。直到朱翊深發出不耐的一聲,他才趕緊搬到龍塌旁,請若澄過去坐。若澄謝恩之後坐下來,手緊張地攥在一起。


  她的嗅覺靈敏,這附近有一股藥味,但被殿內濃烈的香氣所掩蓋。


  朱翊深抬手讓李懷恩和殿內諸人都退出去,側頭看了看。縱使離得這麼近,他的視野仍是模糊,只能隱約看到人的輪廓,卻看不清她的眉眼。當年王府里的小糰子,早就長成了聞名京城的大美人。可他已許久未見她,幾乎忘了她的模樣。


  朱翊深平靜地移開目光:「昨夜朕夢見母親,她問起你的近況,朕竟答不上來……葉明修待你好么?」


  「回皇上的話,葉大人待臣婦很好。」若澄盡量穩住聲音回道。


  朱翊深扯了下嘴角:「既然好,為何稱呼還如此生分?當初葉明修求娶,朕問過你的意思,你說你們兩情相悅。可很早以前,錦衣衛就向朕稟報,你們成親頭兩年並未同房。」


  若澄的心忽然狂跳不已,沒想到皇帝竟知道此事,不敢立刻回答。斟酌片刻之後,她才誠惶誠恐地說道:「我,臣婦的確喜歡他。因為葉大人公務繁忙,所以才分房而眠……」


  「大膽,你敢欺君!」朱翊深聲音一沉,威勢如山般壓來。


  若澄驚慌地跪到地上,一口氣說道:「臣婦不敢欺君。這幾年,葉大人對臣婦很好,臣婦也十分敬重他,並非虛言!」


  皇帝沒有說話,似乎並不滿意她的說辭。


  他早已不是晉王,而是一念之間就能斷人生死的天下之主。若澄被那強大的氣勢壓得喘不過氣,整個人趴在地上,不得不說實話:「我,我那時覺得皇上需要葉大人,卻無法全然信任他。我若嫁給他,皇上或許就沒有那麼多顧慮了。若澄並非有意欺君,但自小受太后和皇上的養育之恩,無以為報。還請皇上恕罪……」


  情急之下,她終於不再自稱「臣婦」,他們之間的疏離感好像便少了些。


  朱翊深微微偏過頭,眸光中閃過很多情緒。他一直以為她跟葉明修有過某種約定,否則以葉明修的城府和聰明,怎麼會被一個女人牽著鼻子走?這樁婚事,的確讓葉明修為他所用。可這幾年,葉明修羽翼漸豐,權傾朝野,逐漸變成他無法掌控的力量。


  那人的可怕,只有身為對手的他才知道。


  「起來吧。」朱翊深放緩了聲調,耳畔聽到幾聲細微的鈴響,似曾相識:「這是……?」


  若澄連忙拉好袖子,臉微微漲紅:「沒,沒什麼。」


  朱翊深蹙眉,立刻想起來了。她十二歲那年生了一場重病,他在龍泉寺買了條紅色的手繩,上頭串著一隻金雞和小鈴鐺,鈴聲如同清泉流響,據說能驅邪消災,就買回去送給她。雖經歲月,鈴聲不那麼清脆了,卻依舊能夠認得出來。


  這麼多年了,她竟然還戴著?


  朱翊深有些動容。那些帝王心術,忽然不忍再用到她身上。她為了報恩,已經賭上了一生的幸福,後半輩子就讓她平安地度過吧。


  「朕有些累了,你回去吧。」朱翊深擺了擺手,疲憊地閉上雙眼。


  若澄沒想到這麼快就要走,終於還是大著膽子望了他一眼。他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紀,如刀鑿的輪廓,眉似濃墨,眉宇間曾是殺伐決斷的帝王氣勢,如今卻有種英雄末路的悲涼。


  她忽然泛起一陣心酸,起身行禮,聲音很低:「皇上多保重龍體,否則太后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安心。臣婦幫不上您什麼,唯有日日誦經,祈禱您安康。」


  說完,她便恭敬地退出去了。


  東暖閣的帘子落下,李懷恩在外頭小聲問道:「淑人,您的眼睛怎麼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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