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第八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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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深坐在暖炕上, 桌案擺著棋盤, 他凝視著棋局一動不動。
窗子果然開著,那細如鹽粒的雪花飄進來,落在窗台上,馬上就化了。李懷恩小跑進去關窗, 發現朱翊深的肩頭已經濕了一片, 連忙拿袖子擦:「王爺, 下雪了, 您沒發現嗎?」
朱翊深如夢初醒, 將棋盤推開:「下雪了?」
李懷恩說道:「是啊, 下了有一會兒了。剛得到消息,李青山那些人, 利用自己與平國公的關係,向名落孫山, 不願回鄉的試子們售賣舉薦的名帖, 一份名帖從幾十兩到上百兩不等。平國公好像也知道,但默許了此事。」
李青山這幫人居然能想到這種方式斂財,也的確是廢了番心思。舉薦有取用, 也有不取用。那些人花錢買了名帖, 卻得不到回應, 只覺得是自己才疏學淺, 沒被平國公看上, 也不會怪到李青山頭上。而且就算被都察院發現了,他們大抵也能找到推託的法子。
朱翊深做皇帝時,最討厭這些貪官污吏,恨不得處之而後快。但殺的貪官越多,卻越覺得與朝臣和百姓離心。後來他病中細想,大概便是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
做晉王時小心翼翼,想著有朝一日大權在握,便可隨心所欲。可直到站在那個天下至尊的位置,才發現有很多事,背在肩上便成了責任,再也卸不掉。一念之間,便是關係到許多人的生死,半點也馬虎不得。
做皇帝真的太累了。
朱翊深從暖炕上下來,站在火盆前烤了烤手,問道:「她,她們都回來了?」
李懷恩反應了一下,才知道他問的是周蘭茵和沈若澄,然後說道:「還沒有,我派個人去門房那裡守著。這雪不算大,平國公府不遠,應該沒事的。」李懷恩也不知道主子關心的到底是蘭夫人還是沈姑娘,權且先讓他安心。
「李懷恩,你去準備些東西。」朱翊深吩咐道。
等若澄她們回府時,雪大抵已經停了,只不過路上化雪的地方濕漉漉的。周蘭茵自己回西院,臉色不好看。若澄她們也回東院,路上看到李懷恩指揮幾個人搬香案和果品紙錢那些,到花園的角落裡去。
若澄跟李懷恩很熟悉了,老遠就認出來,問素雲和碧云:「他們這是要幹什麼?好像要燒紙錢?」宸妃的忌日分明已經過了,這是要燒給誰?
碧雲搖頭表示不知。素雲在旁邊想了想,猛然間記起一件事,但沒說出來,只道:「王爺的事我們還是不要管了。」
若澄本來想著與李懷恩熟稔,順口問一句,也沒有真存著要弄明白的心思。
送若澄回去以後,素雲單獨到後花園找到李懷恩。香案已經擺好,上面放著三盆供果,一個香爐。幾個丫鬟跪在案前燒紙錢,還有一些紙紮的小人。素雲問道:「王爺叫你燒給小公主的?」
李懷恩雙手攏在袖中,臉上映照著火光:「可不是?在皇陵也每年都燒呢。你又不是不知道,王爺有多疼這個妹妹。她夭折的時候,剛會叫哥哥。你還記得剛開始時王爺不怎麼喜歡沈姑娘?大概覺得她佔了小公主的位置吧。」
素雲點了點頭:「小公主夭折時,娘娘也哭昏了好幾次。那時北邊戰事吃緊,娘娘為了不讓先皇分心,強忍傷痛,硬是扛了過來。後來收養姑娘,心情才逐漸平復。她沒讓我們把小公主的事情告訴姑娘,大概是怕她多想。所以我一直都不敢說。」
「都過去那麼久的事情了,說也無益。」李懷恩看了看左右,執著素雲的手腕,拉到廊下無人的地方,「素雲,咱們倆都認識那麼多年,我偷偷跟你說件事,不說我憋得慌。但你可別把我給賣了。」
素雲忍不住笑道:「那你別說了,繼續憋著吧。」
「嘶,你怎麼變壞了?」李懷恩瞪她一眼,壓低聲音,「王爺最近真的有點怪怪的。我懷疑是上回在皇陵修屋頂的時候,從上面摔下來,磕到了腦袋,就跟變了個人似的。」
素雲聽到朱翊深從屋頂摔下來,不禁捂住嘴:「怎麼會從屋頂摔下來?有沒有大礙?」
「把右手摔傷了。我們住的那個地方,破破爛爛的。有次刮大風下大雨,把屋頂掀翻了,根本沒法住。看守我們的人不肯幫忙,本來應該我去的,但是我怕高,哆嗦了一陣,沒敢上去……我跟王爺這麼多年了,總覺得最懂他。可近來我發現,他不像是那個我打小伺候的主子了。你說邪乎不邪乎?」
素雲那日在東院見到朱翊深,雖只是匆匆一瞥,也覺得與從前大不一樣了。眉梢眼角俱是讓人震懾的威勢和冷厲,哪裡像是個十八歲的人?但仔細想想,這幾年的確發生了太多的變故。王爺從父慈母愛的天之驕子,一夕間變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皇上繼位以後,立刻將他發配往皇陵。皇陵的日子清苦,跟王府怎麼能比?
人遭逢大變,性情自然會不同。雖然素雲也說不清這變化是好還是壞。
「後來呢?王爺的手請大夫看過了嗎?」素雲又問道。
李懷恩摸著後腦勺道:「那時雨實在太大,王爺摔昏過去,附近也沒有大夫。等大夫來了后,王爺把我支出去,也沒聽清他們在裡面到底說了什麼。不過我平日里觀察,似乎也沒什麼大礙。」
素雲這才鬆了口氣,再問一事:「你可知道,皇上會不會把王爺派出去就藩?」這不僅關係到王爺的前程,也關係到她們的將來。在這皇城根下,什麼事情都好辦,出去了可就難說了。
李懷恩也不清楚。畢竟按照祖制,封王出京就藩是慣例。以前先皇在的時候心疼王爺,王爺才能留在京中。現在這個皇上,可巴不得把王爺支得遠遠的。他說道:「現在還不好說,且走且看吧。」
素雲也知道這個問題不好回答,她出來久了,準備回去。李懷恩叫住她:「等會兒。王爺給姑娘挑了幾本書,你帶回去給她。」
……
因為下過雪,東院這邊比以往更冷。若澄坐在暖炕上,把自己卷在裘毯里,只露出兩隻眼睛。她今日的功課還沒做,就讓碧雲去拿字帖來給她看。
碧雲怕屋裡太暗,給她點了一盞燭燈,又搬了兩個火盆放在她腳邊。
素雲抱了一摞書回來,氣喘吁吁地說:「這是王爺要奴婢帶回來的,讓姑娘挑好了,正月帶過去上課。」
若澄沒想到朱翊深這麼上心,伸手翻了翻那幾本書,比《論語》都簡單一些。讓他教這樣的內容,怕是有點屈才了吧?
素雲在旁邊說:「王爺還說,如果這些姑娘都不想學,可以跟他說想學什麼。只要他會,就可以教您。」
這下若澄有些驚訝了。她想學什麼,他都可以教?坦白講,若不是知道朱翊深不喜歡她,這句話真有幾分縱容的味道。府庫的爺爺說過,教她的東西別輕易顯露出來。這個世上的女子,太多命運都由不得自己。懷璧其罪,倒不如普普通通的,或可換得一世安寧。她也問過,既然如此,為何還要教她。爺爺只是摸著她的頭,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因為你是沈贇之女。他會的東西,你多少都該知道一些。」
好像所有的人都在告訴她,她是沈贇的女兒,她姓沈,就不能辱沒了家門。她反倒好奇,自己那素未謀面的父親,究竟是什麼樣子了。
「所以姑娘別那麼怕王爺,他心裡還是對你好的。」碧雲說道,「姑娘多與王爺親近,沒有壞處。畢竟以後婚事也得仰仗王爺幫忙。」
若澄被她說得兩頰發紅:「我,我還小。沒那麼早嫁人。」
「尋常女子十二三歲就要找婆家了,哪裡還早?」碧雲俯下身,一臉認真地說,「您以為您那位堂姐為什麼要和蘭夫人在一起?」
若澄眨了眨眼睛,她倒是沒想過這個問題。
素雲在旁邊整理桌案上的書籍,只笑不語。碧雲接著說道:「奴婢猜測您的堂姐到了嫁娶的年紀,但沈家空有名聲,卻無實權,好的姻緣不會主動找上門。所以沈姑娘只能自己鋪路。女人的婚事,可是一生中的大事。所以姑娘不妨趁這次機會,多與王爺親近。以後有王爺出面,姑娘也不愁找不到好人家了。」
若澄清咳了一聲,不知道怎麼就說到婚事上來了。她在心中一直把朱翊深當做兄長。娘娘走的時候說,以後就剩他們兩個相依為命了。她何嘗不想多親近他?但除了知道他不喜歡自己以外,還有一件事她沒辦法釋懷。
那就是朱翊深曾殺了一個她身邊的老太監。
約莫半月以前,泰興帝在北郊圍場狩獵之時,不慎墜馬,傷勢頗為嚴重,已許久不曾露面。皇城內外人心惶惶,幸而朝政由幾位輔臣穩持,才不至於大亂。
天剛亮不久,一輛華頂馬車在路上疾馳,朝大明門駛去。大明門前的棋盤街,是京城百姓往來東西的要道,市鋪林立,竟日喧囂。因天未大亮,此刻只有沿途掃雪的兵衛和零星的路人,顯得有些冷清。
沈若澄坐在馬車裡,臉朝著窗外。她著三品淑人的服飾,深青色綉雲霞孔雀紋的霞帔壓在紅色大衫上,底下掛著鈒花金墜子。金冠上的翟鳥口銜珠結,垂落至臉側,整張臉明艷而又端莊。
葉明修拉著她的手道:「澄兒,你怎麼不說話?」
「沒,沒什麼。」沈若澄搖了搖頭。
葉明修將她抱到自己腿上,手摸著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口氣帶著幾分凝重:「皇上宣召你,大概只是想敘敘舊,不用怕。何況端妃娘娘是你的堂姐,有她在旁,不會有事的。」
沈若澄順從地點了點頭,手輕輕地抓著大衫。
五年前,泰興帝殺了親侄永明帝登基,繼位之初還誅了不少擁護永明帝的大臣,北鎮撫司的昭獄里也是冤魂無數。當時的京城可謂血流成河,人人自危。這幾年,泰興帝的性情越發寡淡多疑,從前追隨他的舊人大多因他的猜忌而流徙或是下獄,朝堂內外無人不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