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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番外之二 展昭筆記:朋友篇(下)

  (五)

  可那日,盧夫人面色凝重地走出房門,言虞兄情況兇險,要我們作好萬一的準備。


  乍聞之下,展某登時如遭雷擊,思緒登時空白。


  手中還殘留著他身上留下的觸感,燒灼燙手,前一刻,與我談笑閑扯之人,后一刻,卻孱弱如斯,幾欲消失卻又異常竄升的溫度、衰弱微薄的吐納,彷佛我一將內力抽離,便要悄然從掌中流逝的生命——


  事情究竟系如何行至此番田地的?


  半日以前,他尚安好地立於展某面前,展某那時才為他的安然鬆一口氣;通天窟內,他對著我的詢問,眼神靈爍,避而不答;示出尚方寶劍之際,他對著我的驚訝,微有得意,模樣飛揚;跌坐雪地之時,他聽完我的慰問,面色微紅,態度窘迫。


  明明,於石道之中,見他啟動活壁機關之時,展某尚有閑暇想著:能一連兩次巧坐於機關之上的人,也算是亘古少見的奇人了……


  可如今他怎麼就淪落於死生的邊緣徘徊了?


  我望向一旁的白玉堂,沉黑的面色透露出他內心的焦急。


  ——這事怪不了他。


  說到底,他究是未對我等作出直接傷害的舉動,虞兄會至如斯境地,我實該負起全責……


  盧夫人言虞兄體弱,受不得一絲侵擾,不讓人入屋探看,只能焦急於外廳等候。不知過了多久,白玉堂沉著臉走來,言下人已備妥客房,要我先入屋休息。


  我搖了搖頭,婉拒他的好意。


  並非不累,著實是安不下心來歇息。


  幾次推拒之後,白玉堂發了怒,直便喝道:「——我知你擔心虞春,可你何不瞧瞧自己如今是何模樣?莫要到時虞春無事,反而換你這隻貓倒下了,我們盧家莊可擔不起這番折騰!」


  「五弟,莫要這般說話!」蔣平出聲制止,「展兄,失禮了。五弟也是關心你。」


  「誰關心他!他愛怎樣怎樣去,五爺我才懶得理!」


  「五弟!」


  白玉堂於蔣平的喝斥中偏過頭,賭氣不再說話。


  「……蔣兄,展某明白的。」白玉堂雖然表面發怒,可言語間存有關心,我又如何聽不出來?

  蔣平躊躇了一會,朝我道:「展兄,五弟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你內力耗損,又失了不少血,著實該休養一下身體。虞兄弟那兒若有消息,我們定會立即通知你。展兄便歇會罷,就算僅是稍作調息,亦無不可啊!」


  我見到五義兄弟眼底的擔憂,終究是勉強同了意,入了客房安置。


  虞春的燒熱直至兩日後才穩定下來,白玉堂前來告知之時,懸了幾日的憂心方終於安下。


  「大嫂說要等他醒來才能入內探病,不過大嫂也說他大概快醒了。要不,我們這就去看看吧。」他如此跟我說。


  我便同他來至虞兄房外,聽見屋內傳出對談之聲,知悉他確實已然清醒,心下重擔終解,不無欣喜。


  白玉堂亦是高興,抬手就對門板一陣敲打:「大嫂!大嫂!妳快開門,小魚兒醒了是不是!他睡得夠久了,快讓爺進去看看!」


  我阻止不及,半是愕然。


  不是,白兄,虞兄大病方醒,這般驚天動地的,合適嗎?不該輕點聲……?

  還有,這小魚兒……指的不會是虞兄吧?

  若聽見你這般喚他,他必定不會歡喜……


  *

  事後展某曾想,自己行走江湖多年,仗著幾分武藝,一向以行俠仗義為己任,而後投身公門,雖失了許多恣意,卻知曉了大義為公,方能蔭澤更多百姓。當濟弱扶傾成為理所應然,於刀光劍影中行走慣了,卻未曾料過自己有朝一日,竟也會有讓尋常之輩護在後頭的時候。


  或許,在發現虞兄竟不顧自己情況卻願全力相護的時候,展某便將此人放在了心裡吧。


  這個臨危能舍己護人的兄弟,值得展某以性命相交。


  (六)

  從陷空島回京城后,萬事回歸正常,虞春暫於客棧中養病。


  一日,至客棧探望時,他正捧著一盒焦鹼水錐吃得歡快,見我進來,飛快將盒子往被中一藏,笑著朝我打了招呼。


  我抽了抽眉角,見他嘴邊殘留的粉屑,略加思索后,還是決定拆穿他這件秘密。


  畢竟他病症尚未痊癒,此刻仍不宜食甜品炸物,若不稍加叮囑,怕他會吃得更加肆無忌憚……


  我指了指自己的嘴角,又用眼神瞄了一眼食盒隱藏處,他笑著的臉立即垮了下來,不甘不願地將食盒取出,嘴上不忘辯解,說自己已好了許多,此次只是嘗嘗味道,沒打算多食。


  對此我不置可否,畢竟他饞起嘴時的那股執著勁,與他熟識之人皆曾有目共睹。


  我勸他忍耐些好好養病,正說一半,卻見白兄推門而入,神情頗為歡快,手上捧著食盒若干,朝我這兒瞥了一眼,嘟噥了句「原來貓兒也在」——自陷空島之後,此人便不時會以「貓」來稱呼在下,這令展某頗困擾,這白玉堂取綽號的水平,著實是……


  這且不提,只見白兄嘟噥過後,不顧虞春擠眉弄眼的暗示,將食盒放至他面前,語有得瑟地道:「小魚兒,瞧瞧,五爺我幫你買到玫瑰和黃桂口味的焦鹼水錐了,另外還有些玩意兒,看上去都挺好吃的,知你嘴饞,我便乾脆順道都一塊買了。如何?歡不歡喜?還不快好好感謝感謝我五爺一番!」


  虞春直接伸手摀他口,轉過頭尷尬地朝我笑了笑。


  我挾劍抱臂,回他以微笑。


  ……他似乎哆嗦了一下?

  ……展某有如此可怕么?


  待白兄弄清事情原委之後,將虞春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帶懷疑:「……不會吧?我看他風寒似乎好得差不多了啊?」


  「我也覺得我好得差不多了……」虞春在一旁委屈附和。


  「要不這樣吧,莫要讓他吃多就成了,好歹每樣給他嘗個口味,不然成天清湯掛麵的吃,也怪可憐的。」白兄出了一個主意。


  「就是就是!」虞春仍是逮到機會便附和。


  我默默往虞春那瞧去一眼,他和我對視片刻,不久便心虛地撇開視線,安靜了。


  當下,展某其實很想告訴他們,沒人要虞春只吃清湯掛麵,我只是讓他先莫吃甜食炸物或些辛辣食品而已,大魚大肉也沒阻止他……


  見白兄將食盒一一打開,各從裡邊挑出部分,然後集中放至一食盒內,因著他採買的種類著實不少,最後竟也堆滿了整整一個食盒。看著那座小山一般的吃食,不是炸品便是烤物,要不便是甜品,沒一樣是病中該食的東西,可虞春那眼神又著實可憐……


  稍作思量,我復將盒中的各樣分量再作減半,然後看著兩粒不易使箸分割的炸元宵,取了桌上的果刀幾劃,才將對半后再半的元宵放入食盒之中,準備遞交與虞兄。


  「……展昭你會不會太誇張了,這元宵本便僅有一口的份了,還可憐得需受得你這般的荼毒……看得爺我都不忍卒賭了,你要不乾脆便叫小虞兒他莫吃了吧。」


  白兄圍在桌旁,一臉痛心疾首地道。


  還待回話,轉頭卻見虞春已自己一跛跛地摸了下床,將那份食盒給摸走了……


  我與白兄:「……」


  *

  虞春性子貪玩,不拘小節,白玉堂又是個安生不下來的人,所以上元節那日在街上發現他們,著實一點也未令人意外。


  不過虞春當下竟想假作成他人來敷衍我,卻令展某有些哭笑不得。


  他們究竟將展昭當成什麼人了?於如此近之距離,以我和他之間的熟稔,難道他以為罩上個面具,佯裝個聲音,展昭便認他不得了嗎?

  而且,難道他將自己腳尚未好全,其上還包裹了一圈的事,給徹底忘乾淨了么……


  虞春戰戰兢兢地四處亂瞄,一副被抓包完蛋的表情,額頂尚掛著一頂時下流行的青面獠牙大面具,看上去著實頗為滑稽,令人不覺莞爾。


  白兄撓著腦袋替他說話,我未置可否。


  並非是反對他出來透氣,畢竟上元這個日子,舉城歡騰,連夜不寐,若要逼他自己待於房中,確是慘忍了一些。不過顧及他腳傷及身體狀況,白兄也實不該陪他遊盪至如此遲晚。


  我復往白玉堂那瞥了眼,心道這兩人湊一塊兒,簡直如那哪吒碰上了紅孩兒,氣味相投——沒捅翻天便不錯了,還指望他們能拿捏妥分寸?著實是自己天真了。


  ……罷了,人已在此,多說無益。


  我無聲喟嘆,擺了擺手,讓他們早些回去休息。


  白兄帶著虞春躍了幾步之後,復又回頭,原來是虞春要我對公孫先生保密,莫泄漏今晚曾看見過他的消息……


  我無奈點頭,見他如獲大赦離去的背影,不禁感嘆:原來,你也是知曉要怕么?


  能讓你如此忌憚的,看來也就只有先生了。


  ……話說回來,公孫先生有些時候展現出的魄力,著實是連展某也有些……招架不太了便是了。


  (七)

  那日,少林寺了空大師與包大人相約城外十里亭會面,可約定之時已過,卻遲遲不見人來,反而於遠處傳來打鬥之聲。前往探看,驚見妖幡吸血殺人之場面,急往阻之下,卻遭妖幡法力震傷,迷離間,被一蒙面女子搭救,昏迷前最後所見,便是其一雙略帶朦朧的眼眸,以及她手腕上一隻精巧的翡翠玉環。


  之後一連串故事,彷佛一場夢魘,一段尚未起始的念想,終是生生被展某自己親手所蒙殺。


  想當初山亭初見,面對我的試探,她倔強地欲以口齒掙脫,看來如水般柔軟的女子,眼中卻透著不易屈服的剛強。或許便是那雙柔中帶剛的眼眸,泛起了展某些許的漣漪,那于山雨中大方贈傘的女子,有著女子家的矜持,卻又不扭捏矯作,不自覺中,竟便已將她的身影牢記。


  可如此一名如白蓮般清美可人的女子,怎會與冷血殺人的兇嫌扯上關係?

  不……其實並非無跡可尋,一脈下來,不乏跡象,只因展某先入為主的想法而遺略罷了。


  當眼前種種令我不得不開始起疑,事實顯明她極可能與血雲幡一案脫不了關係之時,我簡直難以置信——可那種痛苦,遠比不上見她於自己懷中香消玉殞的那一刻,那如潮水般湧來,撼心動肺般、挾著懊悔與自責的痛楚。


  頭一回,展某對自己的公門身分有了如此強烈的矛盾。


  若展昭仍是舊往的展昭,必定會不顧一切帶她遠走他鄉,即使要亡命天涯,亦絕不會讓她斃命於公堂。


  原來,不知不覺當中,展某已非過往那個展昭了——不再是過去那個仗著三尺青鋒、斬奸除惡、自詡為俠義的南俠展昭,而是自甘奉命於包大人麾下相助,冀望能協百姓撐起一片青天的御前四品帶刀護衛,展昭。


  展某並未曾後悔過自己的轉變,正如同我從未悔過跟隨包大人左右一般,就算舊事重演,展某想,自己最終仍會選擇將年娘子逮捕歸案罷。


  雖明白此乃無奈之必然,內心卻仍舊有一方處所,始終難以原諒自己。


  年彩雲年娘子,一名曾讓展某動了心思、並又數次相救於展某的女子,最後卻被展某親手緝拿歸案,親手殺之。


  於法理之上,展某或許有理,可在情理之上,展某卻誠屬不該……


  當虞春問我是否感到自責之時,那被深藏於內心的難堪冷不防遭人掀揭,讓我幾欲即刻脫口肯定。


  可虞春卻告訴我,自責可以,但要我明白,於這事情裡邊,我本無錯,不但無錯,甚至還可說是一名受害者。


  ……展某無錯嗎?一點錯也無嗎?

  而受害者這詞……是該用於展某身上的么?

  我當時迷茫,雖然無法被他的論點折服,卻於不知覺中,同他滔滔說起許多事情,一些甚至從來未曾想過,有朝一日竟會開口向他人提及。


  或許如他事後所言稱,部分原由,系該歸功於酒意的催化吧。


  可我想更多部分,是因為那時的虞春,於月光之下、燭火之上,看上去分外溫暖柔和,讓人輕易便能將心防卸下,不自覺向他吐露了許多心事。


  該夜過後,復再想起此事,展某內心雖仍舊有所隱痛,可卻不致再沉重地難以喘息了。好似一滿閉之箱,乍然有了一方透氣的缺口,心境便也能稍稍緩和了罷。


  想起那日夜末,虞春酒醉的失態,隨之哽咽的嗓音,還有聽見自己不再無親無故、無家可依時的歡欣,一雙淚眼閃爍的笑容,讓人不禁從心底湧出一股莫名的憐惜。


  虞春其人,看似開朗歡樂,總愛笑得一付無心無肺的模樣,好似無所煩憂,可有時他遠望的視線裡邊,卻屢屢流露出一股難以言明的寂寥。


  如果心無所依便是讓他寂寥的原因,那隻要他願意,展某是真心實意,願將此一古靈精怪的朋友作至親兄弟看待,愛他護他,讓他有根依歸,並願於他失意落寞的時候,聽他傾訴、予他依靠——便如同他那夜對我展現的心意一般。


  ……不過虞春的家鄉究竟系在何方呢?

  先前便曾疑惑過,以他的財力、這般的念想,卻仍久久無法尋出回歸的方法?那當時他到底是如何來到此地的呢?

  每每問及此事,他總是未能說清講明,他眼裡隱隱閃現的迷茫,倒似自己亦無法弄清楚一般,久而久之,我便甚少再提起此話題了。


  罷了。我想。


  講不清便莫逼他講了。只要他明白,於這大宋方土,他還有親似家人之友人存在,莫要再感孤寂,那便足矣。過往如何,他願說便說,若有苦衷難處,又何必刨根究底?

  雖然最終結論如此,可那陣子我仍常不時為此事感過疑惑——尤其於解帶更衣之際,瞥見身上那一環於白樊樓頂被他勒出的瘀痕之時。


  每當此時,我總是忍不住輕笑。


  這虞春激動起來的臂力著實不容小覷,那夜環抱之緊,瞬間甚至讓展某都有些難以承受,可見他當時真有多歡喜……


  (八)

  慶曆六年夏日,虞春在汴梁城東買了座方院,院內有口池子,池旁砌了座涼亭,屋內裝飾簡潔清爽,頗有他的風格。


  新宅方安頓妥當,他便曰打算出城走趟生意。


  趙虎打趣他這般趕著走,乃因哭窮緣故。張龍在一旁似不平狀翻了白目,口裡念叨「若他算窮那我等又該如何」一類話,令我聽了不禁莞爾。


  臨走前,虞春拿來一枚親手求取的護符與我,言願此符能保我長安。


  望著手上護符,思緒不禁回到若干年前,曾經慈祥溫暖的身影,每年都如此番一般、手把手地將護符交至我手上,諄諄叮囑,言語間充滿祈願——娘親那慈愛的目光、溫藹的笑意,清晰地仿若昨日初見,歷歷在目,一憶卻已如舊夢。


  曾幾何時,那每年皆會親自為展昭上廟求符的娘親,那不親自替幼子將符繫上便不心安的娘親,那總會諄諄教誨、細細關懷展昭的娘親,未待其子成年,未待其子孝敬,卻已溘然長逝,天地之間,再不存在。


  情景錯置,令人不覺恍然。


  望著眼前此一較我要矮了快兩頭的青年,其實他長得十分清秀,眉眼爽雋、唇畔紅潤,乍看不驚人眼目,久觀卻愈發細緻,觀來清舒爽順。


  握著手中護符,掌心透來一股曾失落的溫度,就彷佛來自於過往親人的溫暖,填補了心中一處空懸。


  便是這他頭次贈我以符的一年,他離開汴梁的時日,要比上一回還來得長上許多。


  事務繁忙之際,有聽公孫先生念叨起「小春打不打算回來」一類話,有聽包大人不時感嘆,「府內突然間少了一個人,竟然頗為不慣。」一類話。


  而王朝他們,則更常談論起虞春這個人。


  每每路經虞春住家之時,常能於馬漢眼中發現一股奮發的鬥志。


  張龍常抱怨虞春一走便無人可同他相鬥,生活甚感無趣。


  趙虎沉浸於虞春財富之驚嘆,每隔一些時日,便會拿來感嘆一番。


  王朝則曾咕噥過,實該要他定期寫封信回來報個平安方是,免得不知其蹤,總讓我等掛心。


  對此展某甚有同感。


  下回他回來后若復要再出遠門,便要他依王朝說的做罷。


  而我,每每踏入先生書房之際,目光總不自覺先落向門旁空位,那時而偷懶、時而聚精會神的身影,突然不在,一時真難以習慣。


  李記茶坊的荷花水蒸上市了,清香甘甜,滋味著實不差。可惜他期待了大半年,卻未待推出便離京上路。


  金秋菊黃,秋蟹正肥,不知他出門在外,飲食是否會自加節制,莫再吃得那般肆無忌憚。


  冬日忽然而至,來得格外早、亦格外冷。西邊的天候,想必比開封更加惡劣吧。不知他有無好好照顧自己,切莫再沾染上風寒……


  如此這般,我偶爾總會莫名想起那身在遠方的友人。


  每當此時,總不免猜測,他如今不知游至何方?道路是否險阻?人又可還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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