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等你許多年
袁浩這趟來, 本想看望下自己多年的老友呂志興。不想當他敲開城南呂家的房門后, 一個做粗活的婆子卻告知他, 呂老爺八年前就去世了……
袁浩上次來府城是在十五年前, 那時候他剛變賣完家產,把之前欠下的債務還完。這其中最大的一筆就是呂志興借給他的。
當初福壩鹽幫內鬥時,要是沒有呂志興資助袁浩, 哪怕他最後勝了,鹽幫恐怕也很難維繫下去。
更別提, 後來為了保住福壩鹽幫跑鹽的線路以及撫恤死傷的成員, 呂志興也是出了不少錢財。
可以說, 沒有這位摯友的幫忙, 福壩鹽幫恐怕早在幾十年前就被人吞併或者乾脆煙消雲散了。
到二十多年前,袁浩被自己的白眼狼義子奪了把頭之位后,為了繼續幫助那些孤寡遺孀, 就乾脆變賣了所有家財。
他陸續把幾家孤老送走, 又把兄弟的孩子養到成年後, 這才收了手。
然後點算了剩餘的錢財,就全給呂志興送去了。
呂志興知道自己這位好友的處境, 原本拒不肯收的,最後還是在其娘子點頭后,才打了個收條。呂志興雖然收了錢,但他特意在收條上表明, 袁浩與他以前的債務已經全部結清, 本息都已歸還。然而實際上, 袁浩還的只有十分之一不到。
也因此,袁老爺子心中覺得愧疚,離開府城后,再沒面目來見老友。尤其是他後來日益窮困,也不想讓老友看到自己這副半死不活的德性。
直到十五年後,袁浩親眼見到了謝家的一系列變化。他受了觸動,就決定打起精神,去看一看這輩子最重要的朋友。
然而,誰能想到,袁浩拖著病體尚且活著,可呂志興卻在八年前就已經走了。
袁老頭手裡的拐杖「噹啷」一聲就倒了,他嘴唇顫抖了半天,才嘶啞地喊了聲「志興啊!我對不起你!!!嗚嗚嗚……」
謝沛和李彥錦連忙上前,攙扶住袁浩,低聲安慰起來。
誰知,呂家正房裡卻突然傳來一聲怒罵:「你何止對不住志興?!老混蛋,你可終於來啦!!!」
謝沛聽這聲氣,怎麼覺得正房裡這位彷彿是已經等了許久一般。不然,這憤怒的罵聲中,怎麼還帶著股興奮勁吶?
袁浩被罵得一愣,抬頭看去,卻見正房大門被人推開,一個滿頭銀絲的老太太豎著眉頭、抿著嘴唇就走了出來。
「影……呂夫人?」袁浩愣怔過後,老臉上忽然浮起一絲尷尬的神色來。
老太太眯眼盯著他,道:「影什麼影?那是你配喊的嗎?袁癟三!」
袁浩被人指著鼻子罵癟三,可卻連一絲怒意都生不出來。他心虛啊!
謝沛和李彥錦一見兩位老人的這副模樣,就不好插進去多嘴了。
畢竟他們按年紀,實在不好數落這呂家的老太太。且兩人都敏銳地察覺到袁老頭似乎自己也沒什麼底氣……
就在謝沛兩口子還在胡亂猜測時,那呂老太太突然一抬手,沖著院子里的婆子道:「把門看著,不許他跑咯!」說罷,也沒看院子里四個人的古怪表情,就轉身回房去了。
李彥錦偷笑了兩聲,湊到袁浩身邊問:「爺爺,您這是欠人老鼻子錢了嗎?」
他本是開玩笑說了這麼一句,不想,袁浩卻渾身僵硬地說不出一個字來。
謝沛眨了眨眼,心道,得,看來這位袁老爺子欠的還不少吶!
做粗活的婆子也覺得老太太今日實在反常,平時那麼和氣的一個人,怎麼此刻活像吞了炮仗一般?她心裡不解,又擔心來的這老頭真是個壞的,於是在謝沛和李彥錦的注視下,平舉著掃把,一步一挪地,真去院門處守著了……
謝沛見狀有些哭笑不得,乾脆也不去管他們背後,那婆子做了些什麼。
片刻功夫,呂家老太太抱住個紅木匣子就急匆匆走了出來。
「好啊,袁癟三,你今兒來了,咱就徹底把賬給算一算。你不要以為老呂死了,你就徹底解脫了,告訴你,沒門!」呂老太太,打開匣子,裡面厚厚一沓都是借條。
謝沛和李彥錦眼神好,稍微一掃,就看到裡面似乎都是同一個人寫下的借條。再看看落款——袁浩!得,還真是老爺子欠人錢了。
李彥錦有些好奇地開口問道:「婆婆,袁爺爺欠了很多嗎?」
傅霞影冷笑一聲道:「你都不敢告訴自己孫兒吧?袁狐狸!你這一筆筆加起來可有好幾千兩吶!我還沒算這麼些年來的利息呢!」
袁浩嘴角抽搐幾下,小聲道:「早先,志興可給我簽了收條。說是舊債全消,你這些……不作數了……」
「放屁!!!」傅霞影氣得差點把匣子一傢伙砸到袁浩頭上。
「是是是,你和他是好哥們,你倆好得不分彼此!就連老婆都可以送人的,這幾千兩的銀子算個啥?!」老太太說得眼眶都微微發起了紅。
謝沛和李彥錦聽了都是一驚,兩人不禁對視了一眼。好傢夥,是咱聽錯了嗎?敢情這兩位老人之間還有這麼出恩怨情仇啊?!
袁浩眉頭緊皺道:「小影,莫要胡說!當初是我對不住你,可志興這些年來,把心都掏出來了,你再這麼說,可也太……」
「太你奶奶個腿!你少給老娘打岔!志興對我如何,那是我們夫妻倆的事情。今兒老娘專要和你算賬,你就算真不欠志興的了,可你欠我的,要怎麼還?!」老太太口齒伶俐,根本不等袁浩把話說完,就一連串蹦了出來。
「我……我欠你的,沒法還……下、下輩子……」袁浩被傅霞影一刺,剛才的那股氣勢頓時就化為烏有,此刻只能垂頭喪氣地低聲嘟囔著。
「鬼才信什麼下輩子呢!袁癟三,今兒你小輩在這裡,我也不給你留面子。志興走了,你終於來了,我等了多少年的公道,今天一定要算個清白!」老太太一屁股做在門檻上,眼眶微濕地低頭翻了翻懷裡的匣子。
袁浩沒說話,看了傅霞影一會,嘆了口氣,盤腿坐到院子的石板地上。
謝沛見狀,朝李彥錦使了個眼色,兩人乾脆把院子里的兩個木椅子拎了過來。
謝沛陪著笑,把老太太扶起來,送到了椅子上坐著,嘴裡還低聲道:「袁爺爺腿上毛病重,您且忍他下,都坐在椅子上,咱慢慢算賬吧……」
傅霞影吸了吸鼻子,老小孩似得嘟著嘴,看了看謝沛,又瞅了瞅院子里的袁浩,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
待兩人都坐下后,氣氛似乎好了點。
老太太低聲問了問謝沛和袁浩的關係,又得知袁老頭至今孤身一人後,才小聲嘟囔了一句「該!」
堵門的婆子,這時也發現,今日的客人並非壞蛋,就自作主張地去燒水煮茶去了。
院子里安靜了一會,袁浩才緩緩開口道:「小影,我原本以為,你早就放下了……當初是我不對,不該存著騙你的心,胡亂答應下親事,更不該用了你的嫁妝后,卻讓志興替我娶了你過門。然而,我如今七十多,你也六十了,志興更是……一輩子都過了,年輕時那些糊塗事,就算了吧……」
袁浩本想開解一番,不想他這話卻把剛剛平靜下來的傅霞影又刺激到了。
「算了你個頭!什麼糊塗賬?!對不起,老太太我手底下從來沒有糊塗賬!袁癟三,你給我聽著,今兒,咱都別把志興拉出來擋臉,我與你就算一算咱倆人之間的賬!」老太太噌一下從椅子上跳起來,拎著個賬本,插腰怒道。
謝沛此時卻從這位六十歲的老太太身上,彷彿看到了一位精明的女掌柜。而李彥錦卻感覺,自己好像看到了上輩子的女強人……
「當初我因是望門寡不好嫁人,父母才把大半家財於我做了陪嫁。你那時候與我說好,待你給亡妻服完孝后,就來求娶於我,我信你一個鹽幫把頭不會言而無信,才把嫁妝都交給你應急。」老太太從賬本中抽出一張三聯紙來,抖開后,念了一通,才繼續說道:「這些東西,當時作價總值為兩千五百零六兩銀子。給你把零頭抹了,就算兩千五百兩。這是你欠我的第一筆賬!」
袁浩聽了,默默地點了點頭。他從懷裡抽出煙桿來,低頭塞好煙絲,點上火,用力抽了一口。
傅霞影在台階上看了,心中也有些酸澀,當年三十歲的精壯男人,如今也變成老朽了……
然而,這並不能阻擋老太太算賬的決心。她又從匣子里摸出個薄薄的本子來,說道:「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當初你不但用了我的嫁妝,在我出嫁前,呂志興還把自己一半的家產都給了你。這錢不是你該得的,這錢是呂志興他買下我的錢!一共是一千八百……」
「放屁!」傅霞影話音未落,袁浩卻突然吼了起來:「什麼買下你的錢?!你……你不要胡說!我和志興從來沒用你做什麼交換,當初我同意讓他娶你,也是志興苦求了我數次,並保證今後絕不變心,全心全意待你,我才同意的。這些年下來,他全都做到了!他對得起你,也從頭到尾就沒出過什麼買你的錢!」
傅霞影被袁浩吼都一愣,她癟了癟嘴,到底沒再說這事,只深吸口氣,道:「是我錯了,這錢不該算,志興比你有良心!除開這條不算,我還有一筆賬,你是無論如何都逃不掉的。」
袁浩皺眉想了下,實在想不出自己什麼時候還找傅霞影借過錢。
「袁老鱉,當初你答應要來娶我,最後與我拜堂的卻是何人?不管我後來日子過得如何,當初你確實騙了我一場婚事,騙了我一身清白,如今該不該還?!!」老太太說到最後一句,險些破音,可見有多麼用力。
袁浩聽完,目瞪口呆了半天說不出話來。就連一旁的謝沛和李彥錦也險些一屁股坐到地上,怎麼著,老太太這是打算讓袁老頭再還她一場婚事不成?!
老太太看對面三個呆鳥,竟露出個得意的笑容來。
「哼,是不是沒話說了?這個賬總賴不掉了吧?」
「不、不是……」袁浩找回了自己的一絲理智,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要我怎麼個還法啊?」
傅霞影一撇嘴,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欠我的錢,就還錢。沒錢,就來做工抵債。你欠我的人,就還人,沒人……反正你還沒死,就算死了,也要把屍體還給我!!!」
對面「哐啷」一響,袁老爺子連人帶椅子齊齊翻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