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一夢成空(二)
秋若的聲音沉悶道,“主子……”
素依勾了勾唇,卻沒有笑意,“你知道的……那些藥是沒用的……”
秋若搖頭,素依又道,“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知道……”
“你會好起來的……”秋若泣然說。
“秋若……”素依喚了一聲,“或者……我應該稱呼你一聲姐姐……”
秋若望著她,素依又道,“自我去了禦膳房便一直承蒙你的照顧,我自幼便無兄長姐妹陪伴,自從認識了你……我便覺得你就像我的親姐姐一樣……”
“你護我,憐我,容我喚你一聲姐姐好嗎?”
秋若點了點頭。
素依笑了笑,“在禦膳房的那段日子裏,是我在宮中過的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有你……有杏兒……有秦大哥……”
秋若抹了抹眼淚,“嗯”了一聲。
“秦大哥是個好人……”
“他會是一個好的丈夫,好的父親……”
秋若卻不知她這些話是何含義,“主子?”
素依揚了揚唇角:“我想把你許配給秦大哥……”
秋若一愣,“主子……”
“你心儀於他,秦大哥對你也甚為喜歡,你們往後的日子會過的很好……”
“主子……我……”秋若的臉上染上淡淡的一朵雲霞。
“待皇上從圓明園回來後,我便去求他放你跟秦大哥出宮……”素依道。
秋若搖了搖頭,“秋若要留下來陪主子……”
素依莞爾一笑,“你早已到了婚嫁的年紀又何須再等?我有綠秀她們照顧……”
“更何況……情不待人,且行且惜……”
長喜進來添水,素依與秋若忙噤了聲,長喜倒沒覺察出氣氛不對出聲說道:“主子,奴才聽說福常在落水身亡了。”
素依愣了一下,喃喃道:“雪焉?”
“嗯,聽說是夜裏失足落水被發現的時候已經沒氣了。”長喜說,“可是奴才不明白福常在深更半夜去湖邊做什麽?”
素依心中卻是千回百轉,她與雪焉同在禦前侍奉又一路南巡作伴,雖然有誤會可曾經的姐妹情誼卻仍舊是在的,此時聽到她落水的消息不免讓唏噓嗟歎。
秋若道:“福常在那樣年輕真是叫人惋惜。”
長喜卻不讚同道,“奴才可不這樣認為,她心腸狠辣想害死主子,這樣的人死了也沒什麽好可惜的……”
素依無言一笑,秋若正欲說些什麽,素依卻道,“我好累……”
聲音無力,蒼白的臉上更是萬分的疲倦,秋若歎了口氣,攏了攏錦被服侍著她躺下:“早些睡吧……”
素依躺在床上無力地笑了笑,“你也去睡吧……”
秋若應了聲,卻是良久都沒有動,隻望著素依安睡的麵容默默出神。
蝴蝶初翻簾繡,萬玉女、齊回舞袖。落花飛絮蒙蒙,長憶著、灞橋別後。濃香鬥帳自永漏,任滿地、月深雲厚。夜寒不近流蘇,隻憐他、後庭梅瘦。
寒夜流光,雪花無聲而下。
弘曆慵懶地躺在暢春園的暖閣裏,卻是半夜無眠。
已是深夜,下了兩日的雪卻未有停歇的跡象,起身走至窗邊打開半扇窗子迎麵而來的雪花被冷風襲來兜頭而下,弘曆打了個寒顫,倦意卻是頓消,庭中的幾株紅梅已是疏疏落落的飽了花骨朵,鮮豔的紅色在白雪中格外的耀眼。
庭院飛簷上懸著的四角月華宮燈卻是被風吹的微微蕩漾,光芒微曳。
弘曆不知為何,陡然便想起去年上元節時的情景來,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可是他與她相望相聞卻未能相知相惜,他為她做了那樣多,恨不得將整個天下都給她,到頭來卻隻得了她三個字:我恨你。這三個字猶如一把尖刀狠狠地紮入他的心房,鮮血淋漓,痛不可遏,卻又無法割舍……
他不敢再呆在紫禁城裏,怕自己忍不住便想去看她,可她已經恨透了他……她不想見他,不願見他,他身為帝王,卻終究隻是無可奈何……
才隻十月便下了初雪,今年的冬天似乎來的格外早,她那樣的怕冷,他一直都想帶她來圓明園度過寒來暑往,可終究是一場空想……
“夜寒不近流蘇,隻憐他、後庭梅瘦……”不自覺的便念出一句詞,“落花飛絮,長憶著……”這寒冷的夜,她可曾有想過他……
“萬歲爺……”吳書來立在帳幔一側,俯身恭聲道。
弘曆回身緩步坐到炕榻上端起那炕桌上的白玉瓷盞抿了口茶水,“何事?”
“宮裏傳來消息說儀嬪娘娘得了咯血症……”
“什麽?”弘曆一驚,手中的茶盞灑出了些水。
他胡亂地茶盞撂在炕桌上,凝聲道:“孫太醫怎麽說?”
“孫太醫說儀主子身體羸弱若是不好好調理隻怕會……”
“吩咐下去!明日便擺駕回宮!”弘曆道。
她的身子怎會弄到如此這般地步?素依……你不能有事……
第二日,大雪卻然停了。
隻是積雪豐厚,路頗為難走,馬車一路顛顛簸簸到了傍晚時分終是進入了紫禁城。
弘曆一路風塵仆仆卻是連養心殿都未回直接便去了鍾粹宮,待得到了鍾粹宮月亮已從東方爬上了樹梢,月明星稀,寒光流影,一地流淌。
他身著鴉青的雲龍暗花緞綿行服袍,外麵罩了件明黃色暗葫蘆花春綢草上霜皮馬褂,步履匆匆地進入鍾粹宮,守門的太監三有著實嚇了一大跳,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請了個安,正欲進內通報卻見皇帝對他揮手道:“不用了。”
三有還未反應過來,弘曆已經進了垂花門,素依的寢殿在西廂房內,正廳裏綠秀跟雲柔正坐在聊天見到弘曆突然而入也是一驚,驚顫之下便跪在了地上,正欲開口請安卻見弘曆身旁的吳書來對她們搖頭,雲柔曾在養心殿服侍過皇帝自然通曉吳書來各種暗號,見他這模樣便是要噤聲的,隨即拉住了綠秀的袖子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綠秀滿臉疑惑地抬頭去瞧弘曆。
卻見弘曆立在那銀絲彈墨絞花的棉簾外目光定定地瞧著那簾子卻未伸手去掀,廂房裏細細碎碎的交談聲傳來,弘曆抬了抬手臂捏起了那簾子邊緣掀開了個縫隙,正欲走進去卻見素依正斜倚在床榻上對秋若說:“秋若……我還有一事想求你幫忙……”
秋若柔聲道:“主子盡管吩咐……”
素依直了直身子,秋若忙扶住她的手臂卻見她從枕頭下取出一方雪白的絹帕,握在手心裏緩緩地打了開來,隻見是一汪如碧水般瑩潤的翡翠鐲子,在燭光下熠熠生輝,素依低低的聲音傳來:“這個鐲子……”
“我知道這個鐲子,”秋若說,“你原來一直戴著的,不是顧公子送你的嗎?”
弘曆的身體猛然一震,素依低低嗯了聲,卻聽秋若又道,“你曾說這個鐲子是你十七歲生辰之際顧公子送與你的,你一直戴著從未取下來過……”
素依點了點頭,纖細如蔥的手指在那鐲子上撫摸著,目光溫柔似在回憶:“那樣的貴重,我本不該要的,可是他又那樣的堅決……”
弘曆卻是再也聽不下去了,隻看到她那樣溫柔的神色便已是讓他心痛難忍了,也唯有顧諺昭才能讓她露出那般溫柔的神色吧?
他沉步走出殿外,頭頂一輪明月清輝皎潔,卻隻伴著一顆孤星,他唇角輕揚勾起一抹苦笑,他原以為那翡翠鐲子她一直戴著是因為那是她家人之物卻不曾竟是顧諺昭送與她的,他送了她那樣多珍奇異寶,南珠寶石她卻從來也沒有戴過一次,便是那墨玉項鏈也是他強行為她戴上的,在她心裏,也許這世間所有名貴的寶石都比不上那樣一隻翡翠鐲子來得珍貴。
他為她做了那樣多,就連那墨玉上的蘭花也是他自己動手雕刻而成,可到頭來,他還是滿盤皆輸……
輸的徹徹底底……
他在她心中的地位永遠不及顧諺昭半分……
他總盼著她該有醒來的那天,知道他對她的好,知道他才是她的良人,可到頭來,始終在做夢的人卻是他,而這一夢,卻是一場空念……
秋若見素依隻是望著那翡翠鐲子出神便喚道:“主子,這鐲子你怎麽取下來了?”
素依這才從回憶中走了出來抬眸去瞧她,輕輕的說:“這鐲子本就不屬於我……”
伸手推到秋若麵前:“你出宮後若有機會見他便替我還給他吧……”
秋若緩緩地接在手心裏問道,“主子……你真的不要了?”
素依淡淡地一笑,從頸間掏出一條項鏈,那墜子竟是一條墨龍盤旋著一朵蘭花,素依握在手心裏卻是觸手生溫,溫暖非常,深吸一口氣,道:“我原以為這翡翠鐲子是我最終的歸宿,可到頭來一切都錯了……”
秋若見她撫摸著那墜子便笑道:“主子,你若能放下便當真是太好了,萬歲爺或許做了一些過激之事,可他心中卻是萬分的看重你,為了你,他身為一國之君能做的都做了……”
素依沉默無言,他對她的好她並非沒有一絲感動,她心中也明白他身為九五之尊卻能如此待她已是萬分難得,可是想到父親,想到顧諺昭,她就覺得無法去麵對他,怎會有這樣的人?集狠辣柔情與一身,這樣的人叫她恨不起來卻也不敢去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