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托付芳心
是夜。
月光柔和,如銀盤般璀璨生輝。
已是深秋,這柔和如水的月光也不免染上了幾絲薄涼之意。
素依俯身趴在炕桌上,透過半開的窗子遙望著外麵的那輪圓月。秋若在她身上披了一件湖水藍的雅緞羽絲的鬥篷,帽簷上的狐狸毛軟軟地貼在她一頭烏黑如綢的長發上,弘曆進來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場景。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頭微微的歪著,目光定定地望著外麵的樹影橫斜,月光漫天。
銀色的月光籠在她的周身仿佛為她度了一層柔和的光芒,弘曆輕輕地走到她的身旁坐在炕榻的另一側,也學著她的模樣俯身趴在炕桌上凝望著她,輕聲道:“在看什麽?”
素依伸出一隻手抵在唇前,“噓……”了一聲。
弘曆仍舊望著她,隻是唇角卻勾起一絲笑意,自那孩子沒了之後這是第一次她願意同他說話。
弘曆按捺住心裏泛濫的喜悅,嗯了一聲。
“你有沒有聽見?”
素依突然說。
弘曆愣了一下,“什麽?”
“孩子的哭聲……”
素依說,臉上的神情愈發的溫柔起來。
弘曆的心卻驟然沉到了萬丈深淵,他直起身子呆呆的望著素依,素依偏著頭自顧自的說:“他哭了好久……好久……”
弘曆一把握住她的肩頭,凝視著她,痛聲道:“素依,你醒醒吧!我們的孩子已經沒了,他已經死了……”
素依茫然地望了他許久,又望了望外麵沉寂一片的庭院,忽然掙紮起來:“你騙人!我的孩子沒有死,他在哭……他在找我……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我的孩子……”說著竟掙紮著朝外麵奔去。
弘曆疾步追上她,摟著她的腰身,按住她掙紮的手臂,勸道:“素依……孩子已經沒了……是我不好,我沒能保住他……”
“可是我沒有辦法,孩子跟你……我隻能選一個……你說我該如何?”
弘曆的聲音滿含痛楚,他又痛又憐地望著素依,“我不能舍棄那個孩子……可是我更不能舍棄的……是你……”
素依漸漸的安靜了下來,弘曆扳過她的身子,沉痛地望著她,“素依……不要這樣折磨自己,也不要這樣折磨我……”
最後一句已是帶著哀求,素依淚眼婆娑地望著他,喃了一句:“我真的聽到……有孩子在哭……”
一語說完身子便無力地軟了下去,弘曆匆忙抱住她,喚道:“素依……素依……”
卻見她雙目緊閉,淚痕猶掛已是昏了過去,弘曆雙手打橫便將她抱了起來向屋子走去……
那輪圓月漸漸地被層層淡霧所遮蓋,隻剩下彎彎的一闕,寒風起,樹影橫斜月清淺……
戌時將過,承乾宮中的淑嬪總算是露出了笑容。
雪焉從一頂軟轎上緩緩地走了下來,洋紅的緞繡鬥篷裹著她小巧的身子,而她的懷中赫然用蘇繡雙喜的小被褥包裹著一個嬰兒,那嬰兒還在啼哭,聲音響亮。
淑嬪急匆匆地從寢殿中奔了出來,身上隻著了裏衣。
雪焉笑道:“表姐真是的,所謂母子連心大抵也是如此罷了。聽到孩子的哭聲竟已經猜到是雪焉來了……”
淑嬪皺了皺眉,從她懷中接過孩子嗔道:“早說這孩子還小,不能離開我,你非要抱去玩,現在怎麽送回來了?”
“這小家夥哭成這樣我也心疼啊……哎呀,表姐別生氣了……雪焉知道錯了,就算再喜歡這孩子沒等這孩子長大雪焉也再不敢抱去玩了……”
淑嬪這才歎了口氣,“天色那麽晚了,快回去睡吧!”
雪焉點了點頭,狡黠的一笑。
抬頭望了望夜空,卻見明月不知何時隻剩下了彎彎的一闕,就連這明月也無百日圓,何況是人呢……
禦膳房中。
秦漢拿過一張宣紙遞到秋若麵前,說:“這是今日的午膳,你看看如何?”
秋若緩緩的接了過來,隻是神色仍舊是有些怔忡,秦漢喚了聲:“秋若……”
秋若這才將目光緩緩地放在那紙上,略略環顧,片刻方歎了口氣,道:“都是她愛吃的菜,可是沒用的……”
秦漢眉峰緊蹙,“她還是吃不下?”
秋若點了點頭,道:“已經十來日了,萬歲爺每日都會來瞧她,可她卻從不理萬歲爺,膳食也是如此,她一點東西都吃不下,你昨日煞費苦心做的鴛鴦玲瓏珍,我勸了她好久她才勉強吃了一些,可後來卻又吐出來了……”
“孫太醫怎麽說?”
“孫太醫說她是氣鬱凝心,氣血虛弱,若常此以往隻怕……”
秋若卻再不敢說下去,頓了頓又道,“小主她自幼便身體虛弱,自上次中毒後還未來得及好好調理便有了身孕,後來又落水已是羸弱不堪,此次生產更是命懸一線,好容易才從鬼門關拉了回來,我真是擔心……”
說著便哽咽了起來,秦漢也是臉色凝重,安慰道:“你別哭了,不若我明日去瞧瞧她,我們曾於禦膳房一同共事,想來我的話她該是能聽進去一二的。”
秋若抹了抹眼淚,點了點頭。
第二日的陽光倒是極好。
素依軟軟地躺在美人榻上曬著太陽,將睡欲睡之際隻聽到一聲極是清朗的呼喚:“素依……”
素依以為是夢,並未回應可卻聽到一陣極是清脆悅耳的鳥叫聲響起,婉轉輕快,她心間微微一動,抬手取下覆在臉上的素白絹帕,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隻見秦漢手上提著一個金絲鳥籠,正眉目含笑的望著她。
素依微微一怔,秋若手上提著一個食盒走到素依跟前放在了小桌上,笑道:“主子,秦大哥今日特意做了幾道你愛吃的菜,你要不要先吃一些?”
素依抬眸望了望秦漢,秦漢露出明朗的笑容,說:“素依……”
庭院深深,秋日裏的陽光本是帶著幾分暖意,透過參差斑斕的葉隙落在他的身上,就連他唇邊的那抹淺笑也染上了幾分溫暖。
素依緩緩地站了起來,秋若立即扶住了她,素依露出一個極是蒼白的笑容:“秦大哥……”
聲音綿軟無力又帶著幾分沙啞,秦漢望著她瘦削的肩頭心中刺痛起來,素水的衣裳穿在她的身上卻是極不合適的,腰身那裏空落落的,臉頰蒼白如紙,那雙清眸更是如染濃墨般漆黑,沒有光彩。
忍住心中的刺痛,秦漢笑道:“昨日東勝從敬事房小太監那兒得到一隻鳥兒,毛色鮮亮,叫聲也極是清脆婉轉,我拿來給你解解悶。”
素依望著他手上的鳥籠子,微微勾唇,長喜連忙接了過去,讚道:“這小東西長的倒是討喜……”
秦漢道:“東勝說這鳥兒還會說人話,隻是我教了它半天也沒見它開口,你若是想聽它說話明日讓長喜去敬事房請那位趙臨小公公來試試看。”
素依淺淺一笑,長喜興奮道:“這鳥兒真會說話?太好了!”
秦漢點了點頭,長喜又喜滋滋地說:“我去教教它。”
說著提著那鳥籠子便朝長廊走去,秋若笑著:“我也去瞧瞧。”
氣氛一時凝滯下來,秦漢走到素依跟前一麵打開食盒一麵說:“我聽秋若說你近來胃口不大好,我做了幾道你愛吃的菜,你嚐嚐看合不合口味,若是不喜歡我再去替你做。”
望著桌子上色香味俱佳的四色菜肴,素依壓抑著胃裏不斷翻湧的酸意,心中溢起一絲暖意,這份心到底是讓她感動的,她輕聲說道:“謝謝你,秦大哥……”
秦漢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將筷子遞到素依麵前,“吃幾口吧……我今兒上午什麽都沒做,就做了這四個菜……”
素依望著那黝黑烏亮的檀木玉箸,遲疑了一下緩緩地接了過來,可隻夾了兩下的菜胸口卻覺得沉悶起來,不安的氣息亂湧,她捂住嘴唇悶悶地咳嗽了兩聲,手上的玉箸也是連連微頓,秦漢見她這模樣忙倒了杯水遞給她,素依接過杯盞正欲去喝,可喉嚨中卻泛起陣陣酸意來,她撂下杯盞,起身走至一旁“哇”的一聲便吐了出來,本來就隻吃了兩口這胃口自是沒什麽東西可吐,嘔吐了好一陣卻隻是一些黃水,秦漢輕輕地拍撫著她的背部擔憂地問:“我去叫太醫吧?你這樣子……”
他轉身便欲走,素依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劇烈地咳嗽著,身子痙攣不止好一陣才平息下來,隻是那放在唇邊的手卻是握的緊緊地垂在了一側,那指縫間赫然鮮紅的卻是血漬。
隻是秦漢卻沒有瞧見,素依無力地勾唇,輕聲道:“我沒事……秦大哥……”
秦漢深深地望著她,隻覺得她的笑容承載了無限的悲涼哀苦,那樣濃鬱的苦痛竟仿佛也蔓延至他心底一般,他望著那握在袖口上纖弱蒼白的手指無聲的歎息。
似是才注意到一般,素依緩緩地放開了他的衣袖,低聲道:“對不起……我……”
秦漢勉強的笑了笑,“沒事……”
素依舒然笑道,“秦大哥……你在禦膳房過的可還好?”
秦漢頷了頷首,神色凝重,像是遲疑了許久,“素依……你的身子……要好好愛惜才是啊……”
“你與萬歲爺之間的事,我不清楚自是不好多言,可我們曾一同在禦膳房共事,在我心中你就如我的……我的妹妹一般……”
“秦大哥……”素依喃了一句,還欲說什麽可嘴唇噏動終是沒有說話。
秦漢頓了頓又道,“既是做哥哥的,就不能看著妹妹這樣自怨自艾,消瘦頹靡……”
“小阿哥夭折,你心中的苦我都知道,可是當時那樣的情形……若是換做了我,也定會先保住你再說……你不能因此而怪罪皇上……孩子沒了,皇上心中也是十分的難過……”
“素依……你有你的苦痛,皇上亦有他的無奈,皇上對你的好,不用我說你心中也是明了的,後宮佳麗三千,可皇上對你是最用心的……就看著他對你的這份心你也該原諒了他……”
“你這樣執著不肯放下,到頭來……傷的還是你自己……”
“須知身體是自己的,若自己不珍惜,別人就是想幫你亦是無能為力……”
言辭懇切,神色又是那樣的溫柔,素依的心中不是沒有感動,可是她能如何?
事到如今,她又能如何?
她頹然的笑了笑,說:“秦大哥……”
秦漢望著她,她說:“秦大哥說的,素依心中都明白。素依會好好愛惜自己的……”
秦漢蹙著的眉頭這才微微舒展,素依又道,“不過素依有一事想求秦大哥……”
“你說……”
素依望了望遠處端著茶果聘婷而來的秋若,說道:“秦大哥心中有可意中人?”
秦漢一愣,繼而搖了搖頭,素依笑道,“秦大哥覺得秋若如何?”
秦漢這才明白她話中所指,心中竟覺得一片茫然不知如何開口,素依又道,“秋若過兩年便到了出宮的年紀,她在宮外並無任何的親人,我想把她托付給秦大哥……”
秦漢隻覺得心中似壓上了一塊千斤重石,那石頭壓得他幾欲喘不過氣來,他沉默了良久,見素依一臉懇切地望著他又說:“秦大哥能否答應素依的請求?”
秦漢緊握的手掌緩緩地舒展開來,點了點頭。
素依燦然一笑,秋若已經端著茶果走了過來。
細雨飄飄,紅葉凋零碾入塵泥。
又是一個細雨橫斜的天氣,杏兒坐在窗前正垂頭繡著一個淡緗色的錦囊,錦囊模樣已成,她正拿妃色的絲線在勾著紋路,弘晝從屋外走了進來,隨手解開了身上的墨綠鬥篷,立刻有丫鬟過來接了過去。
杏兒抬頭看見他露出一抹笑容:“沒淋雨吧?”
弘晝搖了搖頭,“坐轎子去的,還好。”
杏兒望了望外麵雨氣氤氳的庭院,又道:“今年也不知是怎麽了,雨水尤其的多。”
弘晝走到她身旁見她手上的錦囊,挑眉道:“這個顏色可不適合我……”
杏兒悄然一笑:“自作多情!”
“這個是給素依的……”
弘晝臉上的笑容微頓,“噢”了一聲。
杏兒又道,“我初一去寒月寺上香的時候為素依求了副平安符回來,想用這錦囊包了送給她。”
弘晝隨手拿起桌子上的茶盞抿了一口,說:“今兒早朝我瞧著皇兄臉色就不好,約莫是因為素依……”
杏兒歎了口氣,走到弘晝身旁坐了下來,“我前幾日去瞧她,她的樣子憔悴極了,孫太醫說素依的身子向來羸弱經此打擊若不好好調養隻怕……”
“隻怕什麽?”弘晝問。
“隻怕……時日無多……”杏兒猶豫著說完,弘晝的臉色卻是驀然一變,手上的茶盞頓在桌子上,凝聲道,“如此嚴重?”
杏兒點了點頭,眼睛卻有些濕潤,“素依的娘親在生素依的時候未足月難產而死,素依自幼身子便不好,自從入了宮更是每日裏擔驚受怕憂思殫竭,而且自從那小阿哥夭折了以後素依就更是心思鬱結,她的身體羸弱是一,這心病才是最重要的……”
弘晝悠長的歎了口氣:“你在府中無事多進宮去陪陪她,勸慰她一番,皇兄那裏我去跟他說……”
杏兒點了點頭,手心裏的錦囊卻是越收越緊,素依……是我對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