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相濡以沫
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
紅衰翠減,秋風蕭瑟,隻覺秋日的高爽還未過完卻已然入冬下了第一場雪。
那雪先是如撒鹽般簌簌而下,接著便下起了冰雹呼啦啦地落在那琉璃瓦上,坐在屋子裏猶聽得那聲音清脆響亮,素依掀開厚重的茶色氈簾隻覺冷冽的寒風夾雜著雪珠子撲麵而來,抬頭隻見屋頂地上已是覆上薄薄的白雪,如粉如麵。
素依站在廊下,不由便伸出手去,一顆豆大的冰雹落入手心中隻一瞬便被掌心的溫度融化成水滴,隻聽秋若溫柔的聲音從遠處響起:“素依……”
素依不由得啟唇淺笑,秋若已經走到她跟前,素依忙替她撣了撣肩上的雪,秋若邊挽上她的手臂,邊說道:“大冷天的,怎麽站在這裏也不怕凍著?”
說著便掀了簾子走進屋子裏,宮裏各處早已燒了地龍火炕,素依她們的屋子也燒了極暖的炭火,素依隻覺洋洋暖意隻朝臉上撲,笑道:“剛入冬呢,若是現在便不敢出屋那這漫長的冬季可怎麽過?”
秋若朝那火盆前偎著,說:“萬歲爺下了朝去了乾清宮,像是西南傳來了捷報。”
“是嗎……”素依有一瞬的失神,西南傳來了捷報那是不是就說明他安好無事?
“嗯,軍機處的幾位大人跟王爺都去了呢。”
“王爺?”素依一怔,繼而說道:“和親王也去了?”
秋若點了點頭。
素依腦海中浮現出中秋之夜杏兒來找她時的模樣,她答應杏兒要幫她求情可自那之後她再沒見過和親王,若今日再不去找他那下次相見又不知是什麽時候了……
心中隻略略思索了一番,便去衣架上去取那件梅花綠綾的夾襖,秋若見她模樣竟是要出去隻說:“你要去哪兒?”
素依隻低頭係著扣子,說:“乾清宮。”
秋若聞言一笑:“萬歲爺與幾位大人商議政事呢,你便是著急也不在這一時啊……”
素依怎經她這樣揶揄,臉上微微一紅,“你說什麽呢……”
秋若見她這模樣也不再打趣她,隻說:“估摸著等你到乾清宮萬歲爺也要結束了,不過這外麵可還下著雪呢,你將這件翠紋織錦羽緞鬥篷穿上吧?”
素依隻搖頭道:“不用了,我去去就回,耽誤不了多大工夫。”
說著便掀開簾子走了出去,秋若忙掀開簾子去追卻見她步履匆忙不由無奈地一笑。
雪勢漸大,直如柳絮般紛紛揚揚灑了一地,不多時素依身上頭上便落了不少的雪,在雪地裏走了會兒才走到乾清門,宮牆夾道,殿門皆是正襟不亂的侍衛,紅牆琉璃瓦交映在茫茫白雪中隻叫人覺得肅穆異常。
素依不敢去乾清宮,隻得在乾清門外遠遠的等著。她素來怕冷,站了一會兒便忍不住打起哆嗦來,她出來匆忙隻穿了雙極普通的平紋繡花鞋,在雪中站的久了那鞋襪也不禁濡濕,冰涼一片,微微蹙眉抬頭便瞧見幾個身著朝服的男子從乾清宮正殿走出來,不由便揚起一個微笑。
弘晝隨著幾位大臣一起出了乾清門,他方才隻瞧見一抹嬌小的身影立在那雪地裏此時卻不見了,幾位大臣見雪勢極大便疾步而去了,素依見那幾位大臣走的遠了方從那石獅子後頭出來,弘晝本來已經準備離去卻聽見有人喚自己:“王爺……”
驀然回頭便瞧見素依娉婷的立在那兒,她垂著頭請了個安:“奴才給王爺請安,王爺吉祥。”
“起來吧!”
弘晝這才發覺她肩上落了不少的雪,烏黑的秀發也被雪花所沾染,皎若明月的臉頰此時卻是紅潤一片,朱唇微微顫抖,鼻尖亦是紅彤彤的,整個身子也是抖如篩糠,不由得便蹙眉道:“大雪天的,你不在屋子裏待著卻在這兒做什麽?”
素依這才抬頭去瞧他,身子卻跪了下去,弘晝一詫匆忙便去攙她:“你這是做什麽?”
素依並不起來,隻說:“奴才有一事相求。”
弘晝歎了口氣,手上的力氣卻又加重了幾分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說:“你有話直說便是,冰天雪地的,你大病初愈怎經得這樣折騰?”
素依聽他言語關切,不由便是心中一滯,正待說話弘晝卻解了他的貂皮氅衣披到素依身上,素依下意識便去掙紮,弘晝不由得露出一抹苦笑:“你若凍壞了,隻怕又要病一場,別拿自己的身子當兒戲……”
素依一怔,臉色未變,心中卻泛起一絲又一絲漣漪來,弘晝問:“你找我何事?”
素依這才想起,道:“奴才聽說王爺將杏兒的孩子交予嫡福晉撫養……”
弘晝點頭:“確有此事。”
“王爺……奴才不知這其中原委,本不好多說什麽,可奴才認為無論王爺與杏兒之間發生了何事也不該牽扯到孩子,孩子那樣小,他何其無辜?”
弘晝靜靜地望著她,她大雪天前來竟是為了替杏兒說話,他心中溢出一線的苦楚來,孩子何其無辜?你又何其無辜?
“你不必再說了,永瑸的事已經錄進玉牒,自此他便是晚玉的孩子,至於杏兒,她無儀無德,根本不配做永瑸的額娘!”
素依見他神色淡然語氣堅定,不由得便著急起來:“王爺,杏兒比不得你其他福晉,這個你該是清楚的,她自幼無父無母過著顛沛流離的日子,每日裏想的隻是如何生存哪裏有功夫去學習賢良淑德?王爺喜歡的不正是她直率坦誠的性格嗎?怎麽現如今竟變成無儀無德了?”
弘晝從未見過她如此凝眉冷目據理力爭的模樣不由便是一笑:“誰與你說我喜歡她直率坦誠?”
素依啞然失色,弘晝見她失語的模樣不禁目光深了幾許,道:“你若知道她都對你做了些什麽便不會如此為她著想了……”
“無論她對我做了什麽,在我心底她都是我的妹妹,況且我不是為了她,是為了孩子……”
弘晝定定地瞧著她,素依的鞋襪早已濕透,此時隻覺得寒氣從腳底慢慢向四肢肆意開來,忍不住一個激靈,聲音也微微顫抖:“王爺……”話猶未畢,人卻已經跪了下去,鵝毛大雪紛揚而落,地上已積了厚厚的一層,此時跪在地上隻覺得猶墜冰窖,整個人忍不住顫抖起來,俯身顫聲道:“奴才求王爺原諒杏兒……”
“素依……”弘晝伸手將她從地上拉起來,無奈地歎了口氣,“為何我總是對你無可奈何?”
素依抬眸哀求地望著他,弘晝揚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容:“永瑸的事已經記錄進玉牒了,他名義上永遠不可能是杏兒的兒子,但是私底下我會叫杏兒養育他,這已是我能做的最大的讓步。”
“謝謝王爺……”素依見他應承自己隻覺得歡喜無限,俯身又行了個禮,感激地說。
弘晝露出一抹明朗的笑容:“許久沒見你笑了……”
素依的笑容僵在唇角,垂眸說道:“還望王爺好好善待杏兒,她從前吃了不少的苦……”
“你從來隻想旁人,自己的身子也該好好愛惜才是……”弘晝說。
素依福身道:“謝王爺關心。”
弘晝抿唇淺笑,這一世,隻能這樣遠遠地看著你,也隻好這樣遠遠地看著你……
殘月如勾,斜斜地掛在深藍的夜空上,白雪皚皚在月光的清輝下發出銀燦燦的光芒,整個紫禁城都籠罩在美好的月色中,寧靜安詳。
素依將手放在炕桌上撐住額頭,懶懶地翻著手中的書卷,卻抵不住濃濃的倦意來襲,額頭從手上滑落一個困頓猛然驚醒,抬頭睜著惺忪地睡眼望了望見弘曆仍在龍案前批著折子,她柔了柔略微酸痛的脖頸,深吸了一口氣,裏間的八仙桌上擺了一個西洋自鳴鍾,素依微微打量了一下這才暗自一驚,已經三更了,不禁便起身走到弘曆跟前,弘曆正凝神看著折子,恍然間目光睨到一個身影朝自己走來,方抬頭淡淡笑了笑:“可是累了?”
素依搖了搖頭,“已經三更了,萬歲爺明日還要早朝,還是早些歇著吧。”
弘曆瞧了瞧那幾本奏折又瞧了瞧立在眼前的倩影,不禁舒了口氣,“也罷,已經這樣晚了……”
見素依嫣然淺笑,又道:“叫你陪我熬著,倒是我不好了,早該叫你歇著的。”
素依輕聲道:“素依願意陪萬歲爺熬著……”
這樣的低喃淺語,臉上又是含羞帶喜的神色,弘曆不禁心間微微一動,起身便欲向她走去,可脖頸上卻傳來微微酸楚不由得眉峰一蹙,素依瞧出了他的異樣,隻說:“怎麽了?”
“許是方才低頭看奏折所致,脖子有些酸痛……”弘曆一麵撫著脖頸一麵說道。
素依忙走到他身後用手撫上他的脖頸,一麵細細地揉著,一麵道:“要不要傳禦醫?”
弘曆隻覺她的手溫軟細膩,覆在肌膚上帶來溫熱的觸感,不過被她輕輕揉了幾下他卻覺得好了許多,心內一動,道: “不用,你替我揉揉吧……”
素依聞言隻是一滯,旋即說道:“嗯,那你躺下吧……”
“好。”弘曆應了聲便走到榻前趴在了床上,將臉埋在被褥之間,素依將他的辮子放在一側,輕輕地揉捏著,問道:“好些了嗎?”
弘曆的聲音也是悶悶的:“嗯……”
弘曆微微側臉向內,隻見明黃的帳幔上映著素依的影子,極單薄的倩影卻是惹人憐惜,燭火昏黃將她的影子亦勾勒如籠在月色中一般,他趴在床上,她坐在一側,兩人身影交融在一起,腦中隻浮現出詩經裏的話來: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尋常百姓所謂舉案齊眉,琴瑟和鳴也不過如此,心中隻漾起一絲又一絲的暖意,喚了聲:“素依……”
素依應了聲:“嗯?”
弘曆卻一個翻身將她扯到床上,素依惶然驚慌失措弘曆的動作隻在一瞬間她一時竟有些失神,弘曆側身用手撐頭望著她,撩起她鬢角的碎發,唇邊翹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你可想出宮?”
素依啞然失色,呆呆地望著他,弘曆又道,“自從南巡回宮已經好幾個月的工夫了,你整日裏呆在宮中一定悶的慌,明日我陪你出去走走如何?”
素依這才明白他所謂的出宮是何含義,心中微微一顫,低聲道:“萬歲爺國事繁忙,素依不敢要萬歲爺出宮……”
弘曆淺淺一笑,握住她的手,道:“畫堂南畔見,一晌偎人顫。朕雖貴為一國之君,想要的亦不過是相濡以沫,與子偕老的平凡生活……”
素依定定地凝望著他,眼前的人身著明黃九爪金龍的龍袍,眉目英挺,可是眼眸之中盡是溫柔之色,相濡以沫,與子偕老那樣柔軟的字眼從他口中說出來隻叫她心中千回百轉,往事種種一一從眼前掠過,竟溢出萬般的酸澀來,一時隻覺得心中又苦又澀,竟再難抑製,伸手便環住了他,將臉埋在他胸前,無聲的落著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