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晦雨渺渺
一枝紅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
大雨滂沱,夜色凝重,素依失魂落魄地奔走在雨中,身上的衣衫早已濕透,她卻渾然不知,腦中全是杏兒肯定的聲音:你父親已經死了,你父親已經死了,你父親已經死了……那聲音一遍又一遍的在耳邊嗡嗡作響,她隻覺得自己快要被這幾個字給淹沒了,頭痛欲裂,不可能,不會,不會的,父親說過要看著她成親,看著她有自己的孩子,享受天倫之樂的,怎麽可能?
一定是杏兒在騙自己,一定是的,她要去宗人府,她要出宮,她要去看父親,腦海中浮現出父親慈愛的笑容,腳下的步伐卻越來越緊,一個踉蹌便重重的摔倒在地。膝蓋重重的磕在了石頭上,手上也擦破了,鮮血混著雨水流了下來,她卻絲毫也未感到疼痛,從地上匍匐著站了起來,又開始急步奔走,可還未站穩又一腳踩在窪水處,身子便向前傾去,又摔在了地上,她頓時便流出了眼淚,卻不是因為痛,而是因為懊惱,為什麽老天爺要跟她作對?為什麽上天要這樣待她?她抬起頭,豆大的雨水生硬地砸落在她臉上微微生疼,雨勢極大,又密又集,她抬手抹了下臉上的雨水,這才看到手上的血漬,觸目驚心,心神俱裂,立時便站了起來,向前走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素依的步伐越來越緩慢無力,身體也搖搖晃晃,如一片浮萍在風雨飄搖的湖麵上飄蕩,濃重的黑夜將她的身影完全包裹了起來,顯出異常地寂寥哀傷,她邁著錯亂的步伐,眼睛被雨水打的幾乎睜不開,一個趔趄便倒在了地上。
風瀟雨晦,幽靜的深夜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而變得不再平靜。
秦漢撐著一把油紙傘,四處尋找著素依的蹤跡,他心中焦急萬分,可卻不能呼喊,隻因這是皇宮,隻因她是宮女,隻因他身份低微。狂風驟雨迎麵而來,手裏的傘被狂風卷起,他心中一凜便將手中的傘扔掉,仰麵對著這盲風暴雨,雨勢瓢潑,天地間像是被一束束的簾子連接著,眼前的場景逐漸模糊起來,隻看得如煙如霧的大雨,秦漢隻覺得心中愁思鬱結,鹹濕的空氣似乎將他的呼吸都奪了去,深深吸了口氣,隻覺得胸腔裏痛楚滿溢,這樣的天氣,她到底去了哪裏?素依,你一定不能有事!
杏兒焦急地房間裏踱來踱去,不時地向屋外望去,可除了這銀河倒瀉般的大雨,卻什麽也沒有。大雨嘩嘩啦啦地敲擊著灰石磚瓦,發出清脆的聲音,杏兒被耳邊縈繞的雨聲惹的心煩意亂,再也坐不住,拿起門外的油紙傘便走了出去。她不能再等了,她要出去找素依,如果不是自己不假思索的說出那樣冰冷的話素依就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說到底終歸是她欠考慮,說話不經腦子。
素依動了動手指,鼻尖傳來濃鬱地泥土氣息,她的思緒稍微恢複了些,努力的睜開眼睛便模糊地看到東華門宮燈高懸,燈火明亮,精神一抖,便吃力的站了起來,步伐紊亂的向看守的侍衛走去,侍衛遠遠地就瞧見有人走了過來,卻不知是何人,斥道:“宮門禁閉,何人在那裏晃悠?還不速速離去!”
素依卻什麽也沒聽見,她一步一個腳印的向宮門走去,抓住靠近自己的一個侍衛,便急聲說道:“我要出宮。”
那侍衛見隻是一個普通的宮女,當下便想訓斥她,可見她衣衫盡透,鬢發沾額,蒼白的小臉全無血色,心中不忍,說道:“夜已深,你一個小宮女,若有事也當明日再出去,何必在此大雨滂沱之夜孤身前來?”
素依搖了搖頭,口中喃喃道:“我要出宮,我求你,讓我出去,好不好?求求你了……”
侍衛見自己的衣袖被她緊緊抓在手裏,沾上了血漬,不由得眉頭一皺,怒道:“你放手!”說完猛然用力一推便將素依推倒在地。
侍衛撫了撫自己的衣袖,硬聲道:“若你非要出去,把你的腰牌拿來。”
素依癱坐在地上,一雙清眸迷蒙悲傷,淒然地說:“我沒有腰牌。”
那侍衛哼了一聲,不屑地說:“不管你要出去做什麽,沒有腰牌就是不能出去!你還是回去吧!”
素依抓住那人的衣擺,哀求道:“我求求你了,讓我出去吧,我家裏出了事,我一定要回去的,我求你了,求求你了……”說完從發間取下一枚簪子遞給那侍衛,侍衛卻一把打掉,憤然道:“說是不行就不行,你求我也沒用,不如回去求求你的主子!”
素依見那侍衛不為所動,心中再也按捺不住,便站了起來奮力向宮門衝去,可這宮門侍衛武功高強,又身強力壯,豈是她一個小小的女子能闖過去的?
一個侍衛躍到她麵前,當下便攔住了她,侍衛扣住她的手腕,往後一擲,素依的身子便向後飛去,那侍衛拍了拍手,譏諷道:“咎由自取!”
沒有聽到身體落到地上的聲音,那侍衛驚訝地回頭,卻見身邊的侍衛都跪了下去,心中大駭,急忙跪了下去,說道:“四阿哥吉祥!”
大雨如注,寧靜地深夜,隻聽得大雨敲擊地麵發出的嘩嘩之聲。
“求你……讓我出去……求你……”素依緊緊地抓住那人的衣衫,氣若遊絲地說,一句未完,手便垂了下來,昏倒過去。
弘曆看著懷中的女子,一張淨白如玉的清澈麵容,上麵全是水珠,如荷上凝露,幽香陣陣,隻是如此清雅的麵容卻無一絲血色,如果不是她的胸前還有微微的起伏,他還以為她已經閉過氣去,看到她此刻如此狼狽可憐的模樣,隻覺得萬分惹憐,不由得麵上一沉,目光森冷的望向那個侍衛,那個侍衛跪在地上,跪的久了膝蓋早已酸楚,可未聽到四阿哥的聲音卻無論如何不敢起身,雖未抬頭卻已經感到有一種殺氣籠罩在身上,渾身一顫,便趴在地上。
“四哥,她怎麽樣了?”一個明朗的聲音響起。
弘曆沒有回答,弘晝走到弘曆麵前想去察看那女子的傷勢,見到她的麵容,不由得驚呼:“素依!”
弘曆看了看懷中的女子,問道:“她叫素依?”
“恩,她是禦膳房的宮女,就是沈衛忠沈大人的女兒,怎麽會到東華門來的?”弘晝疑惑地說。
“你認識她?”弘曆說道。
“嗯。她……”弘晝一句話還未說完便被弘曆打斷了,隻見弘曆將素依推到弘晝懷裏,淡漠地說道:“你既然認得她,那她便交給你了。”說完竟轉身就走了。
弘晝還未回過神來,懷裏卻多了一個人,隻覺得哭笑不得,這人明明是四哥救的,救人的時候急切萬分,怎麽救了之後竟仿佛跟他沒關係似的?
弘晝搖了搖頭,低頭看了看懷中的素依,隻見她秀眉緊蹙,臉色蒼白如紙,顯然是極其難受。
“主子,讓奴才來吧?”一個小太監走到五阿哥麵前說道。
弘晝想到杏兒,搖了搖頭,道:“還是我來吧。”說完便將素依抱了起來,小太監在一旁撐著傘,深一腳淺一腳的向前行去。
弘晝抱著素依走到了她們的住所,見門合著,燈燭盡然,杏兒卻不在,便將素依放到床榻上,對身後的一個小太監說道:“你去請太醫。”
那小太監福了福身,應道:“嗻。”說完轉身便向外走去。
弘晝望著素依,隻見她衣衫盡濕,濕漉漉地貼在身上,薄薄的夏衣將她的身體勾勒的玲瓏有致,恍惚間仿佛有香氣從她的衣裳間散發出來,不由得一震,他本來已經準備離去換衣,此刻鼻尖傳來若有若無清雅沁人的幽香卻讓他止住了腳步,他的目光緩緩上移便落在了她的臉上,隻見她皮膚細嫩,如玉如脂,在燈火的照耀發出瑩潤的光芒,不禁心頭一動,手竟鬼使神差般向她的臉頰觸去,陡然間一個聲音響起,隻嚇得他手上一顫,他急忙收回了手,見一個男子走了進來,叫道:“杏兒,素依回來了嗎?”
弘晝微微有些惱怒,頗為尷尬,站了起來向那人望去,隻見一個眉清目秀的男子立在自己麵前,表情頗為驚詫,那男子瞧見他的麵容,立刻行了個禮,說道:“五阿哥吉祥!”
弘晝說道:“起來吧。”
男子起身說道:“謝五阿哥。”目光卻穿過五阿哥向床榻之上望去,這一望自是有驚有喜也有憂,他進屋之時清清楚楚地看到五阿哥的手正在朝素依的臉頰上探去,五阿哥與杏兒之事他也知曉,他深知杏兒對五阿哥一往情深,五阿哥似乎對杏兒也頗為上心,可方才他為何……如此一想,心中猛然一震,隻覺得手心裏滲出了冷汗,身上的濕衣似乎鑽入骨髓,帶來冰冷的寒意,明明是夏日,他卻突然覺得渾身發冷。
“皰長,是素依回來了嗎?”杏兒急急忙忙從外邊走了進來,人還未進屋,口中便嚷道。她遠遠地就瞧見秦漢立在屋內,心中一喜,定是素依回來了。
秦漢看到杏兒卻並未回答,杏兒進屋見到五阿哥站在床前,床上躺著的正是素依,不由得呼了口氣,老天,虧得她沒事。撫了撫胸口,笑道:“子翊,你怎麽在這兒?”
弘晝揚了揚嘴角,卻沒有笑意,說道:“我經過東華門時見到素依昏倒在那裏,便將她送了回來。”
杏兒上前便拉住了他的手,嬌聲說道:“真是多虧你了,我跟秦皰長還有禦膳房的好幾個人出去找都沒找到,還好素依遇上了你,不然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
弘晝不動聲色地抽回了手,說道:“你既回來了,便好好照顧她吧,給她換件幹淨的衣裳,我讓小寧子去請了太醫,估計要不多久便會到的。”
杏兒見他有意疏離自己,斜睨了下立在一旁的秦漢,心中立時便明白了,冷卻的笑意又盈然而上,說道:“嗯,那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弘晝點了點頭,別有深意地看了眼秦漢,轉身走出房去。
秦漢見五阿哥的身影消失在雨幕裏,這才走上前去,察看素依的情況,杏兒拿了個幹淨地帕子正擦拭著素依的額頭,口中說著:“還好這是夏日裏,若是冬季裏淋這樣大的雨,非去了半條命不可。”
秦漢看著素依蒼白的麵容,隻覺得心好像被人狠狠紮了一針,傷口不大,卻隱隱生疼,忽聽杏兒驚道:“糟了!她發燒了!”
秦漢麵色一沉,急聲說道:“我去請太醫。”說完就大步向外走去,杏兒叫道:“回來!五阿哥已經讓人去請太醫了,你糊塗了嗎?”秦漢這才想到五阿哥方才確實說已去請太醫,隻是他心中現在一團亂麻,毫無頭緒,哪裏還理得清?
卻聽杏兒說道:“皰長,要不你先出去吧?我給她換件衣裳。”秦漢這才想到素依渾身盡濕,退了幾步說道:“嗯,我這就出去。”杏兒見他退出屋子,便去關門,卻見他立在門外,並未離去,說道:“皰長,你的衣衫也全濕透了,你趕緊回去換件衣裳吧,素依我會照顧她的。”秦漢正想說不用,可忽然想到方才五阿哥的神情,又想到自己的身份,隻得點了點頭,緩步踏入雨中。
杏兒輕輕地將門關上,秦漢聽到關門轉身便向屋子望去,屋外狂風暴雨,夜幕沉沉,屋內卻一室的明亮,他低低地歎了口氣,良久終於消失在雨夜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