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物非人非
清榮的初級學院區, 在這個早晨陷入一片混亂。
「個人小助手使用」的課程, 是世界樹集團人力資源與教育管理部針對越來越多的外來務工人員開辦的，旨在幫助外來務工人員迅速理解世界樹集團在工作和公共場所的規定, 並讓他們明白違反規定後果的過渡性課程。
個人小助手使用的教學, 並不是主要目的。
但這不代表「小助手使用」就不用教了，放在兩百年前, 也有很多老年人學不會使用智能機的。
哪怕智能語音操作模式已經讓小助手的十分傻瓜式, 但總有人能突破你以為的人類智商下限。
還有, 一些殘疾人需要學習適合他們的操作辦法。
原本針對這一特殊人群設計的方案，在公測后表現出了種種不便利的地方。為此, 李狼尾已經帶著她的部員回去加班了。
加上小助手平日里應該如何保養、維護，損壞后要去哪裡維修，電池更換、硬體換新……這個課程，可不是一兩天就能結束。
「看教師能力, 進度慢的至少要上個五天吧。」王別說。
這個看起來三四十歲，戴著一副眼鏡, 外表頗為儒雅的男子, 正不慌不張地做起另一個課程的課案。他氣定神閑的表現, 和周圍緊張檢查自己儀錶、第一百零八打開今日要使用的教案、兩眼發懵背誦圓周率、從教師辦公室前面走出去又從後門走進來的同事們，簡直不是一個物種。
「師傅！」分配給他的帶教實習生慌張道，「小助手使用的教案你做完就沒看了，等會兒上課你真的不會忘詞嗎？！」
「開玩笑！」王別一巴掌糊上徒弟的頭, 「只要是自己寫出的東西我全記得！你以為我是怎麼評上王牌教師的！」
「不管怎樣, 只做了兩天的教案, 實在太少了吧……」
「這麼簡單的課還要上三天才是恥辱。」王別對周圍同事投來的目光視而不見，「當然了，我說的是王牌教師的標準。你這樣的菜鳥，老老實實準備五天的教案吧，記得留一點餘裕的時間啊，別到周末了還沒上完課。」
實習生被他一噎，幾乎要落下寬麵條淚。
「說得好聽，這次的學生，可都是大字不識一個的傢伙啊。」
想想都覺得可怕。
在幾個月前，清榮的初級學院區針對外來務工者，展開的過渡性課程還是「快速識字」。然而隨著每天湧入的嶄新務工者增加，初級學院區，特別是「快速識字」教師組的老師們，壓力陡然增大。
確定自己實在帶不了那麼多學生，教師組在每月的工作總結大會上提出自己的問題。管理委員會商議片刻后，世界樹集團的董事長兼總裁歐翡紋·斯塔，要求他們建立一個新的教師組。
這個新教師組，就是眼下的「個人小助手使用」教師組了。
新教師組的老師基本都是從「快速識字」教師組過來的，作為經常直面「突破人類智商下限認知」案例的老手，他們中都知道，如果一個學生在認字前去學別的知識，那麼他得花費比一般人更多的精力，才能勉強達到一般人的成績。
快速識字課程比較簡單，不僅能讓外來者學會了幾百個常用字，也初步培養了他們的學習思維和邏輯思維，為接下來的普通初級教育乃至中高級教育打下了基礎。
認字之後，再學習其他課程會更加輕鬆，但這次新開的「個人小助手使用」，卻跳過了這一課程，豈不讓教師組的老師們感到擔憂。
他們沒有埋怨歐總的意思，歐總做出這樣的修改，肯定有所深意。他們擔憂的是自己無法做到歐總的要求，如果因此耽誤了集團里其他配套工作的進度，那豈不是太麻煩別人了？
「歐總肯定早就考慮進去了，你們別多想。」王別說。
從窗口看到第一輛搭載新學生的飛車大巴已經駛入校門，王別站起來，其他的老師也跟著站起身。
幾分鐘后，老師們在停車場前一字排開，看著新學生們下車后亂糟糟的反應，深感這次任務將會更辛苦。
一個男老師展開自己這個班級的學生名冊，苦惱道：「這要怎麼把自己班上的人喊出來？」
「您要對學生髮布班級集合命令嗎？」他的小助手問。
男老師吃了一驚，沒想到小助手會在這個時候說話。
個人工作用小助手，其實就是世界樹集團正式職工過去就有的工作終端。現在改名為小助手，是為了讓它的能力更加一目了然。
但正式職工更習慣終端這個稱呼，也更習慣原本的觸摸操作模式。
小助手公測前，他們的終端系統先開始了升級。升級后，終端系統同樣添加上了更傻瓜式的語音操作模式，但大多數正式員工關閉了語音操作模式，改用他們更習慣的、速度更快的虛擬觸摸操作。
吃了一驚的男老師就是這樣的人，因為改回自己習慣的模式，這次系統升級的許多優化他都沒發現。
「哦？哦……」男老師眼裡閃光，滿心期待，「那就集合？」
「您要選擇哪裡集合？」小助手接著問，「您面前？班級教室？辦公室？操場？或其他地點？」
「就、就我面前就行了。」男老師說，喉結滾動了一下。
「明白。」小助手說。
在無人注視的虛擬世界里，一條數據指令從男老師的小助手終端里發出了，它先打開了一個表格，正是男老師班級的學生名冊。學生名冊上有學生們的小助手編號，全部勾選，然後群發，原本的一條數據瞬間被複制了四十次，化為四十道無線電波，鑽入停車場人群里四十個人的小助手中。
不到一秒，散布在亂糟糟人群里的四十個人，聽到了各自小助手的聲音。
「你的班主任向你發出了集合令，請向前/左轉/右轉/後轉。」
「方向正確/錯誤……」
「請按照你剛才的轉動，繼續轉向兩次……」
「方向正確……」
「請向前走……」
四十個人，年紀相差不大，都是三十到三十五之間，以茫然卻習慣的姿態聽從了命令，或快或慢地從人群中走出，最後站到男老師的面前。
他們甚至還按照男女和身高，分成了兩條較為整齊的隊伍。
這回可不止男老師一人吃驚，剛下車的亂糟糟難民們，還有苦惱於怎麼拎出自己學生的其他老師們，都吃了一驚。
眼見那個同事已經帶著自己的學生往班級教室那邊走，實習生才合上自己張開的上下頜骨，對自己師傅道：「張師兄是怎麼辦到的啊？他怎麼曉得那些人是……呃？？？」
轉過頭的實習生髮現，他的師傅王別面前，也排好了一支四十人的隊伍，正要離開，不比他張師兄慢多少。
「哇啊啊師傅你是怎麼辦到的！」
「白痴，」王別瞥他，「終端系統更新后你都沒把新功能搞明白嗎？那你的教案是怎麼寫得？亂寫一通？」
「啊？」實習生茫然，「之前幾次系統更新不都沒有什麼太大改變嗎？信息部的人總是隔幾天就更新一次版本，修了一些漏洞又增加了一些漏洞，沒有必要看吧？」
「呵呵。」王別說。
這好歹是自己帶的實習生，王別嘆了一口氣，又說：「你今天的課先上著，晚上回去把教案發過來我們討論下。」
實習生一臉被拯救的表情。
王彆扭過頭。
……要不是新教師組實在缺人，他真想把這小子趕出去啊。
「好了好了，」他轉身，對著自己班級的人喊道，「你們跟我走！」
清榮的初級學院區，建築風格比清榮市其他區域更偏向基地城——也就是翡翠之星的風格。和人才服務中心只用樹木做點綴不同，初級學院區的教學樓，是活的巨木作為支撐，與其他建築材料結合建造的。
蒼老的樹枝一半嵌入牆壁，一半裸.露牆壁外，上面還會長出新的小枝和嫩葉。無論是當裝飾，還是當建築支撐，都再完美不過。
牆壁使用了大面積的玻璃，光線十分通透，但對於上課喜歡做小動作的人來說，這又是另一種恐怖了。
阿中還是第一次走進類似的建築。
他見過天賦者的城堡，在南方的富饒之地，天賦者的城堡隨處可見。那些用貴金屬或美麗石材堆砌出的堡壘，是天賦者實力的象徵，越是強大的天賦者，擁有的城堡就越是豪華。
如果再結合一些天賦者的特殊天賦，那些城堡還能變得更讓人驚嘆，比如漂浮在半空中，又比如位於水下。這樣的城堡不僅彰顯了主人的實力，也有效防範了一大部分的入侵者。
此刻，阿中進入的建築和那些城堡同樣美麗。但哪怕是他，也能感覺到兩種建築本質上的不同。
首先，最首先的不同之處，就是像阿中這樣的農奴，原本絕無可能踏入天賦者城堡一步。
卑賤之人連呼吸都是骯髒的，怎能靠近高貴的天賦者？
的確啊，阿中已經是第三次低頭檢查自己有沒有留下腳印了，那地面光滑又乾淨，相同大小的長方形拼接出花一般的繁複美圖案，讓他頭暈目眩，再一次產生自己不該出現在這裡的念頭。
在神奇漂浮車上出現過的眩暈感覺，又一次襲來了。阿中雙腿一軟，就要跪下。
一雙手從他背後伸出，要扶住他。可惜這雙手比阿中的膝蓋還軟，站在阿中背後的人非但沒有拉住阿中，自己也跟著一起倒了下去。
「哇！」
「呀！」
男女兩支隊伍傳出驚呼，站在阿中和另一個傢伙周圍的人紛紛後退，本來就是勉強維持的隊形立刻散了。
「怎麼了怎麼了？」王別的實習生徒弟立刻上前，他伸手要把滾到地上的兩個小子拉起來，沒想到在他伸出手的一瞬間，那兩小子就像見到彈出的毒蛇一樣，被他嚇得飛速爬起。
實習生：「……」
都說年紀越大的班級越不好帶，為什麼感覺在他這裡反過來了？
實習生心中越發忐忑，但作為一個在講台上歷練了三個月的人，他表面上還是非常鎮定的。見到兩個少年自己能爬起，就把手收回，問：「沒哪裡受傷吧？」
阿中哪裡敢表示有呢？被他連累摔倒的少年也不停搖頭。
雖然如此，但實習生還是注意到阿中慘白的臉色，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
阿中一下子沒躲過去，踉蹌後退的時候，感覺一抹柔軟的溫暖撫摸他的頭頂。
「應該沒發燒……」因為理想是幼師，所以中等教育時期選修過小兒護理這門課程的實習生勉強辨認著，接著突然想到什麼，「啊！是暈車了對吧？來，抹點這個。」
實習生掏出一小瓶薄荷膏——瓶身上打著必然會被查封的廣告：總裁之瞳——用指甲蓋挑出一小塊。然後放好薄荷膏瓶子，按住農奴少年乾瘦卻堅硬的肩膀，把薄荷膏抹在阿中的太陽穴和鼻尖下。
做完他擦擦手。
「行了，來個人——就是你吧，」實習生對著另一個摔倒的少年點點頭，「扶一下你前面的同學，我們馬上就要到教室了。別擋著後面別的班的同學，快重新排隊。」
在實習生的吆喝下，隊伍重新排好。阿中背後的那個少年這回走在了阿中的右邊，攙扶住了他。
其他少年少女則一直偷偷瞄著阿中，眼神十分古怪，似乎覺得被抹了奇怪藥膏的阿中會突然變身成大怪獸，張開嘴噴火或者吃了他們。
無辜被牽連的少年瑟瑟發抖，阿中感覺著皮膚上的辣意，嗅著刺鼻的辛味，一開始也十分害怕。
眼角被味道刺激出的眼淚流出，刺鼻的辛味湧入胸腔，風吹過面上被抹了藥膏的地方，讓他感覺好像有冰塊砸在臉上。
就像是迷霧突然散開一樣，他眼前不發花了，腦子裡的漿糊也有凝固的跡象，舒服多了。
就是這時候，他們到了教室。
教室是非常標準的方形階梯教室，坐四十個人綽綽有餘。實習生嘗試把他之前編好的座位表交給小助手，四十個學生便乖乖按照各自小助手的指示，根據座位表坐下了。
實習生著實鬆了一口氣。
面對這種從南方來的新學生，班主任如何與他們建立有效的溝通，一直是個工作難點。現在小助手在中間幫忙，難度一下子降低許多，讓實習生不由生出他說不定也能在三天內把課程給學生們上完的錯覺。
按照規定流程，他把虛擬現實眼鏡發給每一個學生，又發下配套的電子筆，讓他們的小助手接入各自的設備，便開始上課。
「咳咳，你們好，接下來幾天，我就是負責教你們如何正確使用小助手的老師。我姓姜，你們可以喊我姜老師或者小姜老師。嗯……你們知道什麼是老師嗎？」
明明上的是「個人小助手使用」課程，但實習生小姜還是按照之前上「快速識字」習慣，從什麼是老師開始講起。
他不知道，這些虛擬現實眼鏡在幾日前一樣升了級。
在他說話的同時，底下學生們的眼鏡上，伴隨他嘴巴開合，一字不錯地配出了字幕——哪怕這些學生一個字都看不懂。
小助手甚至貼心地給聽不懂的學生準備了方言翻譯，對比小姜的標準普通話，讓學生能更快地學會聽。
字幕能讓學生處於到處是文字的環境，認字和讀寫小助手也能幫忙。
也就是說，信息部這次開發出的新終端-小助手1.0系統，足以完全取代「快速識字」這個課程。能讓外來的務工人員在今後的學習和工作中，慢慢學會讀寫。
這樣一來，許多地方的工作進度都能提高了。
簡直是天才般的構思，實際上引用自翡翠之星樹人們的一百年……不對，應該是三百年前的幼兒教育方法。
而兩百年前，翡翠之星的樹人們已經研發出如何把知識直接上傳到大腦的方法。歐翡紋剛見到邊芒時，贈與前超級英雄的伴侶型心靈感應通訊系統，就是為了讓邊芒能從他這邊直接下載知識到大腦，免除了兩人因為言語和常識不通耽擱時間。
小姜一點也不了解這些事，他只覺得今天上的課尤其順利。
上完自己的兩節基礎課，又在教室外面圍觀了一節別的老師過來上的課，發現這次的新學生——在小助手的監督下——的確很聽話，哪怕坐得不夠端正，也很少講小話，做小動作，或者根本沒聽講。
他再次鬆了一口氣。帶著自己的教案，去找王別求指點……不，是討論了。
王別正好也在辦公室。
小姜找到他，高高興興地說：「師傅，我覺得我這次能在三天里講完課！」
「系統的優化比我想象得更好？三天？王牌教師一天就能講完！」
王別一邊隨口說到，一邊在一份文件上龍飛鳳舞簽下自己的名字——
——王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