羨慕嫉妒
和很多老式家屬區一樣，處於一樓的雜物間被改造成活動室，幾個桌子邊都坐滿了人。
“請問？”白景暝的出現並沒有引起太大的注意，可能是因為麻將的聲音太吵；可能是因為那一桌正在討論上一盤牌應該怎麽打才能不造成剛才的結果；可能是因為這一桌太執著於這一盤象棋.……
“有事？”一個六十來歲的老爺爺捧著杯茶走到門口，可能是因為白景暝擋住了他進門的路。
“我想請問一下，七年前住在3棟6-A的那對母女現在搬到了哪裏去。”白景暝隨老人走進了活動室。
“七年前？”老人打量著白景暝，似乎在一邊回憶，“這房子是九年前建好的，七年前，我也記不清了。我不是住3棟的，不怎麽熟。”老人的回答讓白景暝有些失望。
“那，我想請問一下，有誰一直都住在這裏的嗎？”
“老楊，你是第一批搬進來的吧，那一批還有哪些人現在還住在這個小區的，這孩子要找人。”老人衝正在下象棋的人吆喝道。
“等一下，下完這一盤。”老楊這專注於楚河漢界，頭都沒有抬一下。
“你等一下吧，快了。”老人笑了笑，似乎已經習慣了老楊的作風。白景暝點頭，道了句謝謝，走近老楊，棋麵上隻剩下幾個子，戰局已經接近尾聲。
“將軍！”老楊將車橫走，直接將軍。“看你往哪跑！”
“行了，又輸給你了。”看著棋局，對手輸得心服口服，“讓一個車，一個炮我還沒贏，真服了你了啊。今天就到這裏吧，我回去還有點事情，你就幫這孩子找人吧。”
“你？”高興之餘，老楊看見了站在旁邊的白景暝。
“我想問一下，七年前住在3棟6-A的那對母女現在搬到了哪裏去？”白景暝沒有鋪墊，直接進入主題。
“你是？”老楊打量著白景暝。
“我是戶主兒子的同學，他給我的地址。”白景暝的臉上看不清任何情緒波動，隻能這麽說，不然怎麽解釋Tony的去處，“他現在在國外，因為學習緊張，沒辦法回來，所以這次托我來看看他媽媽和妹妹。”
“3棟6-A？”老楊應該相信了白景暝，畢竟從臉上是看不出什麽破綻，“你確定是第一批住進來的嗎？”
“應該是。”白景暝也不能確定是不是第一批，他隻知道，在七年前安驍（Gavin）填寫那份資料的時候，那對母女應該還是住在這裏的。
“2，3棟當初是分給技術部的。如果是的話，戶主，至少戶主的家人應該是技術部的員工。但是現在廠子搬了，除了退休的，大部分人都搬到新建的小區。”老楊一般收拾著棋子，一邊說，“不過你可以等等，趙姐以前是技術部的主任，他現在出去接孫子去了，他買的菜還放在這裏呢，晚點就會回來。”
“好的，謝謝。”白景暝坐在活動室裏，安靜地等待著。
“趙奶奶。”白景暝的喊聲讓趙奶奶有些意外，“我想問一下，七年前住在3棟6-A的那對母女現在搬到了哪裏去？”
“你是晨晨？”趙奶奶提著菜的手僵在半空中，“晨晨回來了啊，來，快讓奶奶看看！”
“幾年不見都長這麽高了啊。什麽時候回來的啊，怎麽才想起奶奶啊。”
“你爸呢？這次回來了沒有？”
“他們倆也太任性了，怎麽能說離就離呢，一點都不考慮孩子的感受！”
“你在國外過得習慣不？”趙奶奶看見白景暝就像看見親孫子一般，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按照平時的作風，白景暝應該早就打斷了趙奶奶的話的，但是，今天.……
“你妹妹安妮可厲害呢，考上了市一中，還高出十幾分呢！”
“我還記得你小時候那樣子，可淘氣呢，廠裏的小孩子頭頭。”
“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你一直很疼那小妮子，什麽都讓著她，有什麽吃的都記得留一半給妹妹。”
“你剛走的那一段，你妹妹整天在大門口等著，隻想你回來，連學都不去上。”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趙奶奶拉著白景暝在院子裏坐下，那高興勁，比輕孫子回來還高興。
“我不是，我隻是他同學。”不知怎麽，白景暝這時候很希望自己就是趙奶奶口中的晨晨，至少他曾經擁有……
“晨晨沒回來？”趙奶奶頓時有些失望，放開了白景暝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剛才老婆子太高興了，別見怪啊。”
“沒事。”計劃似乎被趙奶奶的這一番話打亂，白景暝坐在院子裏的椅子上，這裏沒有審訊人員，也沒有人對自己施加什麽心理壓力，但是卻有一種強烈緊張和局促感，不知道下一步該如何是好。
“晨晨他還好嗎？”趙奶奶幫白景暝倒上一杯水。
“嗯。”白景暝雙手接過水，低著頭，自責和愧疚頓時湧上心頭。
“他怎麽不回來？”同學都回來了，自己怎麽不會來看看呢？
“這一斷時間學習比較忙，沒什麽假期，證件方麵也比較麻煩。”努力調整好狀態，白景暝試圖讓一切回歸原來的計劃，“這次我回國之前，他給了我這個地址，讓我回來看看，看看藍阿姨和安妮。”
“哦。”趙奶奶還是有些疑惑，卻放心了許多，“前幾年老藍去了之後，他們母女就把這房子賣了，後來又搬了幾次，最後搬到那個什麽小區去了，等一下，我找找。”
趙奶奶從隨身帶的小包裏拿出一本小本子，翻了半天，“這，還有他家的電話呢，要不我現在幫你打一個過去。”
“那不必了，我改天自己打電話過去吧。今天也不早了，我還有點事情。”白景暝忙拒絕，“我能抄一下這個地址和電話嗎？”
“那當然。”趙奶奶從包裏拿出一支筆，“就寫這本子上吧，免得你忘記。”
“好。”將地址抄好，撕下來，和趙奶奶聊了幾句，白景暝找借口離開了小區。
——
叫上一台出租車，沒一會功夫就到了指定的小區門口。但是就在此時，白景暝卻猶豫了，握著寫著地址的紙條，白景暝最終選擇轉身離開。
獨自一人漫步在街頭，腦子卻裏全是剛才和趙奶奶相見的情形。
趙奶奶的錯認完全打亂了自己的計劃，原本的計劃是找到Tony的家人，然後以Tony同學的身份介入他們的生活。給予他們一定的幫助，畢竟是因為自己他們才失去一個這麽優秀的兒子，但是這個熱情的奶奶打破了這一切希望.……
趙奶奶的話也讓白景暝確信自己的身份不會被揭穿，至少安驍和藍天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沒有聯係了，不然不會連住址變化都沒有記錄。但是也就是因為這一點很久沒有見麵了，白景暝怕再次被錯認，在趙奶奶麵前自己的偽裝沒有被看破，但是……
如果Tony還在的話，如果是他親自回來的話，如果……
“哥。”甜甜的女聲闖進白景暝的耳中，轉頭，原來已經到了學校放學的時間了。
“怎麽又晚了這麽多？”單車上的男生有些責備的意思，“每次都慢吞吞的！”
“剛才幫同學把本子送到辦公室去了，所以晚了，也不過幾分鍾而已。”一樣的校服，這對兄妹應該是一個學校的，“以前還不是我等你。”
“行了，我錯了還不行嗎？”哥哥從書包裏翻出一瓶紅茶，“給你的。爸媽今天都不在家，我們吃了飯再回去？”
“隨便！”妹妹高興地插上軟管，坐到了自行車後座。
“KFC？”
“垃圾食品。”
“咖喱飯？”
“昨天才吃過的。”
“.……”載著這對兄妹的自行車慢慢遠去，消失在下班的車流中。
強烈的自責和愧疚再次在心底蔓延開來，如果不是當年的意外，如果不是因為自己，Tony也能和自己的妹妹在一起上下學，安妮現在可能正坐在Tony的單車後座上和自己的哥哥討論今晚吃什麽，趙奶奶也能抱著他口中的“晨晨”，他們一家四口就可以團聚了.……
為什麽出事的不是自己？白景暝被自己腦子裏的想法嚇了一跳：為什麽出事的不是自己，獲救的不是Tony？
在短暫的錯愕之後，白景暝恢複了往日的平靜，是啊，為什麽出事的不是自己而是Tony？自己死了的話，隻有三叔會傷心。而Tony還有爸爸媽媽和妹妹，還有喜歡他的趙奶奶，或許還有另外一個王叔，李姨在等他。
自己的死隻意味著三叔失去了最愛的侄子，而同樣的情況發生在Tony身上卻意味著：爸爸失去愛子，媽媽失去骨肉，妹妹失去哥哥，奶奶失去孫子……
白景暝為自己剛才的猶豫鬆了口氣，現在的自己真的不願去麵對Tony的母親以及妹妹。
剛才在趙奶奶麵前，自己都差一點被看穿，如果到了Tony的母親以及妹妹身邊，白景暝覺得自己不能夠掩飾。如果被看出破綻，自己要如何解釋發生的一切：是自己害死了Tony，是自己一步步將Tony送到叛軍手裏的，一切的錯都是自己。
——
時間在不經意之間流逝，白景暝從公園的椅子上起身的時候，天已經漸漸黑了下來。將目光投向不遠的住宅區，一盞盞燈已經亮起，廚房裏似乎有人在忙碌。
白景暝希望自己是Tony，是的，是希望，是羨慕，甚至是嫉妒。
如果自己是Tony那今天的一切必將不同：
如果自己是Tony，那今天趙奶奶的那些話就是對自己說的。如果自己的Tony，現在肯定也已經回到了A市。如果自己是Tony，肯定擁有一個快樂的童年，有疼愛自己的媽媽，有嚴厲的爸爸，有可愛的妹妹。如果自己是Tony，現在自己就已經在小區裏的那一套房子裏，或許媽媽已經在做飯菜，妹妹也已經從學校回來，等待自己的是一頓簡單但卻溫馨的晚餐。
“崽崽乖，明天再玩，不然壞人會把你抓走的。”母親抱著孩子走在回家的路上，亮起的路燈提醒白景暝：該回去了。
看到手腕的手表，白景暝很慶幸，慶幸自己還有三叔，唯一疼自己，懂自己的三叔。可是，還有不到一個星期，三叔就要回廢墟了，自己就要一個人呆在這裏了。
將口袋裏的紙條拿出，默記了幾遍，然後撕碎了扔進了路邊的垃圾桶，最後攔下了一輛出租車離開了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