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父子
福伯淚眼模糊的扶起輕寒。
“大少爺,你瞧瞧,家裏的人都在這兒呢,可把您給盼回來了。”
輕寒就著福伯的手起身,這才仔細看著眾人。老態盡顯的耿叔直接落入眼底,鬢角花白,皺紋如刀刻,一雙熟悉的眼睛裏全是激動和驚喜。
輕寒轉目看向母親,母親身邊的翠姨也老了,酷似小丫頭的漂亮大眼睛蓄滿淚水。
輕寒走到耿叔麵前,撲通一聲跪倒。
“耿叔,對不起!”
耿叔頓時手足無措,一把扶住輕寒,結結巴巴的說:“大少爺……大少爺……您別……奴才……奴才受不起……”
老爺拍拍耿二,淡淡的說:“你受得,這是他該你的。”
輕寒又看著母親身邊的翠姨,哽咽道:“翠姨,對不起!”
翠兒驚得失了主意,手足無措,想上前扶起大少爺,又覺得不合規矩,隻能抹一把淚,急急忙忙說道:“大少爺,是那丫頭沒福,沒福啊。”
“耿叔,翠姨,槐花是我的妻,我帶著她回來了。”
聽了這話,兩口子終是忍不住,傷心欲絕扶著輕寒起身。
兩人淚眼婆娑,又喜又驚又痛。喜的是大少爺依舊認槐花為妻,驚的是沒想到大少爺肯為女兒跪奴才,痛的是捧在心頭的女兒終究是去了。
福伯抹一把淚,大聲喊:“老爺,太太,外麵熱,大少爺一路辛苦,咱進府敘話。”
老爺一甩折扇,故作鎮定的說:“進府。”
一眾人前呼後擁進了府,廚房早就備好了豐盛的接風宴,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上桌,輕寒再次鄭重其事的給父母雙親磕頭告罪,這才起身落座,抬眼看親人。
父母雙親明顯老去,父親神態間依舊一副瀟灑不羈,母親神色愈加憔悴,病態盡顯。晴姨娘已不複當年的風采,眼角眉彎染上歲月的痕跡。倒是柳姨娘沒有了記憶裏的呆板和木納,整張臉隱隱透著意氣風發。西風似乎長大了,眉眼間透著成熟內斂堅定,男兒本色盡顯無遺。變化最大的毫不意外是妹妹曼妮,那個曾經肆意張揚的漂亮妹妹,如同脫胎換骨一般,脫去了大家小姐的天真和張揚,取而代之的是幹練果敢,渾身下上散發著軍人的英姿。
看了一圈,唯不見三弟不散。輕寒心頭疑慮,竟有不祥的感覺劃過心底,不由得眉頭微不可見的皺了一下。
多年不見,親人的模樣刻在心底,如今一見,唯有低歎。
一場家宴,傷感不斷,歡喜猶多,說說笑笑、哭哭啼啼,離別雖苦,重逢更甜,分別的日子已匆匆遠去,團聚的幸福近在眼前。
家宴結束後,輕寒親自送母親去休息,一路一臉微笑,輕輕扶著母親,邊走邊傾聽母親絮絮叨叨的訴說。偶爾跟翠姨搭一兩句,不長不短的路難得的溫馨。
太太是哭一陣,笑一陣,半依著兒子,慢慢挪動著一雙小腳。淚眼迷離,不看腳下的路,隻仔細的瞧著眼前的兒子,深怕一眨眼,兒子又走了。
翠姨伺候在另一側,亦是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側目悄悄看著大少爺,做夢也想不到,俊俏出色的大少爺,自己看著長大的大少爺,耿府最有本事留過洋的大少爺,有朝一日竟成了自己的女婿。槐花那丫頭上輩子修來的福,得了大少爺的青眼。唉,奴才的命啊,咋就去了?說到底還是個沒福的丫頭。
一想起女兒槐花,翠姨不由得淚眼婆娑,傷心不已。
輕寒親自伺候母親上床,掖好被角,立在床邊,恭聲說:“母親,今日您累了,早些歇著。兒子回來了,以後天天在跟前盡孝,隻要是母親想見兒子,兒子就會在母親眼前。”
“寒兒,娘的兒啊,娘終於把你給盼回來了,我兒模樣生的好,娘看不夠。”
太太說著話,眼睛已然瞌上,輕淺的呼吸細細碎碎。
輕寒深若寒潭的雙目滿是孺慕之情,動作小心輕巧。
母親疲憊至極,幾乎馬上就沉沉入睡。
輕寒小心翼翼起身,翠姨立馬坐在床邊,輕輕打著扇子。
這樣的畫麵多麽熟悉,從年幼到成年,從豆蔻年華到桑榆暮景,亦仆亦親,相知相守。這樣相伴,一生足矣。
輕寒眼底劃過難以訴說的情意,慢慢退出去。
院子裏,輕寒收回戀戀不舍的目光,轉身向外院的書房走去。
書房裏,老爺懶洋洋的靠在榻上,目光不似往日的慵懶散漫,心不在焉的搖著折扇,臉色難得的正經嚴肅。
“老福子,你說無覓說回來就回來,是個什麽章程?一點征兆都沒有,才說要回來,我琢磨著怎麽也得三五個月,沒成想十來天就回來,這事不對勁。”
“爺,這麽多年,您可沒少念叨大少爺,這人回來了,您倒琢磨開了。大少爺也算風風光光的回來了,我行思著,大少爺這回怕是待不了多久。”
老爺搖搖頭說:“不對勁,指定有事,還是大事,我瞧著這回怕是不走了。”
“爺,大少爺除了隨身帶著一小包,沒帶任何行李。”
“傻了吧?出門在外這麽多年,這回家怎麽著也得給家人帶些個禮物,奉天的土儀特產,這府裏老老少少,雖不多但也不能少。那小子從小就是個有成算的,我估摸著大宗的行李人帶著費力,跟車來的。”
兩人說話間,門外響起耿二和輕寒的聲音。
“大少爺。”
“耿叔,父親可在?”
“回大少爺,老爺在。”
“老爺,大少爺來了。”
老爺眉頭一揚,坐直身子,正經的回話:“進來。”
老福子趕緊請安告退,極有眼色的關上門,低聲跟耿二招呼一聲。
書房裏,輕寒請安後,老爺少有的板著臉,一雙與輕寒極相似的眼睛緊盯著輕寒。
“這些年在奉天,一直跟日本人打交道?”
輕寒坐在榻的另一側,耿二送上一杯溫涼的茶水。
父親抬抬眉,這是打算長談?
輕寒的確有長談的打算。
於是,耿二繃著臉守在院子裏,輕寒和父親在屋子裏,話題一打開,再也停不下。
七年的時間彈指一揮間,挑挑撿撿,竟然也絮叨了幾個鍾頭。
輕寒話音一落,老爺就皺著眉頭問:“回來的如此急迫,出了什麽事?”
輕寒抬抬眉,父親依舊如當年一般敏感。
輕寒搖搖頭說:“一個月前,日本軍部的特派員攜帶絕密文件,途徑奉天抵達北平,肯定和這次調動有關係。”
“無覓是打算一直跟著日本人?”
輕寒低垂眼眸,神色莫名,這問題該如何回答?
“父親,我與太郎乃至交好友,如今,日本勢大,耿府想要回到祖上的榮光,倒可以借勢。”
老爺斜著眼看看輕寒,竟然有些看不透。
冷冷的一笑,又恢複了慵懶,斜靠在榻上,一手拄著炕桌撐著身體,懶懶散散的問:“這不是主要的,直說吧。”
輕寒抬起低垂的眼眸,掃了父親一眼,低聲說:“父親,此番回來,不知何時又要動,兒子想趁一這段時間解決終身大事。”
老爺嗖的一下坐直,盯著輕寒道:“你想娶妻?娶誰?奉天人還是北平人?你母親知道嗎?”
“日本人。”
“什麽!”
老爺手裏的折扇啪嗒一聲掉在地上,老爺目光複雜的看著輕寒,半晌,幽聲低語:“你這是想幹什麽?”
輕寒淡淡的一笑:“是太郎的妹妹,武田家的庶女。”
老爺皺著眉頭苦思,終於想起那個跟在雲子身後的小透明。
“我以為無覓更中意張揚的雲子。”
“雅子更適合娶回來做妻。”
老爺仔細想想點頭說:“雖有些小氣,上不了台麵,倒也適合無覓。我聽說日本女人皆以夫為天,那個雅子我記得甚是膽小怯懦,眉眼雖不如姐姐雲子明豔,但也清秀,配我兒也算勉強。這是那個武田太郎的意思?”
輕寒抬起眼睛看著老爺:“父親不反對?”
老爺笑笑說:“娶妻的是無覓,娶誰不娶誰,無覓自有無覓的道理,為父信你。”
輕寒幽深的眸子閃過激動,語氣略略提高:“父親知我,兒子謝父親。”
老爺不經意的擺擺手說:“你還沒說是誰的主意?”
輕寒冷冷的一笑說:“我要說我們是兩情相悅,父親可信?”
老爺噗嗤一聲笑了,戲謔的看著兒子說:“兩情相悅?當年無覓寫信回來,口口聲聲說耿二家的丫頭是摯愛,這才幾天的功夫?那丫頭屍骨未寒,怕是還沒走到奈何橋呢,無覓就移情別戀了?為父不信。”
說起槐花,輕寒眼底的傷痛一湧而起,撕心裂肺的痛瞬間襲來。輕寒抬手壓住胸口,隔著薄薄的襯衣撫摸胸前的玉佩。
輕寒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睜開眼睛時,眼底一片清明堅定。
“父親,兒子的婚事有勞父親。”
老爺沉吟片刻說:“無覓是想大辦?”
“是,大辦。”
“你母親那裏可曾說過?”
“還不曾。”
“你想好了怎麽說?”
“母親想要抱孫的心情勝過一切。”
老爺笑了,點點頭:“無覓說的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