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盛暑將近,原該是讓人愈發安靜的時日可這半月來,涼州城卻越發熱鬧起來。許多外鄉的商販遊客開始絡繹不絕的湧入涼州,一時間許多客棧都漸漸掛出了客滿的牌子。
這些時日,人們茶餘飯後都喜歡湊在一起說著近日涼州的幾件大事。
頭一件便是涼州城裡要選花魁的事。原說青樓里都是有自個兒的花魁,卻不知為何,半個多月前,百合樓的掌事會同其他青樓的幾位掌事商議了說要選出涼州城中真正一等一的花魁。若是誰家的姑娘有幸摘得了頭籌,那家便是涼州城中的第一樓,此後,少不得許多事便要聽這第一樓的。
第二件卻不如第一件那般喜慶。近日涼州城中出了幾個不大不小的案子。受害者都是男子均被人在睡夢中挖去了眼睛,除此之外他們還有一個共同點便是都曾拋棄了一位對自己死心塌地做牛做馬的青樓姑娘。
不過半月,這樣的案子卻出了幾個。一時涼州城裡人心惶惶的。很快就有人想起了幾十年前的那樁沒能了結的案子,便有人謠言說是那自盡的姑娘在作怪,要挖盡天下負心人的眼睛。
無論是哪一件事,最後都是要報到涼州府尹那裡去的。府尹也是個狡猾的,將這些是推到了秦修那裡,只說是討要意見,其實就是要他拿主意。
那日,天氣有些悶熱,秦修聽完也不說准也不說不準,只是邀請他一起品嘗下人奉來的上好的鐵觀音。大悶熱的天,還要品滾燙的鐵觀音,有揣摩不準秦修的心思,府尹著實坐立不安,濕了一身的內衫。
待府尹的汗巾擦的都快能絞出水來了,秦修才慢慢的說了兩個字「准」「查」。嚇得府尹心裡直嘀咕,別看他年輕,不是個好惹的主。
查案一事,官府自然是只能自己動手,但是正好牽扯了幾十年前沒能了解的案子,他們樂得偷懶,也只推說查不出便了事了。
至於選花魁,因得了官府的許可,這事便在各個青樓里如火如荼的準備起來了。日子定在七月初七,說正好趕巧盼著能選出個織女般的巧人兒。
如沫因璃薌吩咐了不用在意,只要參與便可,倒並未將這事放在心上。樓里的姑娘卻也有些有自己的心性和打算。
既然這次並不說非得花魁才能去,自己就還有一份勝出的希望,若是勝不了,能出去博個名聲那以後便能給自己帶來許多恩客,思來想去都是件有利無害的,因此私下裡勤加練習歌舞書畫的也不少。
璃薌有些寂寞。往日里鳶焰雖大多數時候都是在擺弄那些葯,但總還是喜歡纏著她嬉笑一陣。可十多日前鳶焰突然說有些東西要回閣子里去弄明白,又說有趙聿守著姐姐自己放心,二話不說便帶著穆爽先行回了玉簟閣。
少了鳶焰陪她打發辰光,夏日的白天便有些難挨。想起那日臨江樓聽書,璃薌覺得臨窗的位置正好吹著江上的水汽,散了暑氣倒是好去處,便日日去那裡聽書,又怕趙聿煩她便唬他說若是他去臨江樓了,她便不理他方才落了個清靜。
一連去了半月有餘,臨江樓里的常客便漸漸都認識了這個日日蒙著面,在二樓臨窗的位置可以安靜的坐半日的姑娘。雖被絞紗遮了大半面容,但一眼就能瞧出,是個美貌的女子。
也有好事貪色的登徒子想要過去套近乎的,卻無一例外的沒能近得了那姑娘的身邊。不是莫名其妙的跌了下樓便是什麼筷子啊什麼的直晃晃的插在腳邊。還有一次據說是明晃晃的刀,那日的登徒子卻也是最貪色的,滿嘴的污言穢語。
次數多了,大家都便學了乖。有人忽然想起頭一日陪著璃薌一起進來的趙聿,頓時又有流言了,說她是在等那位公子。也有異想天開的,說那麼多人也沒瞧見那姑娘自己動手,平白的不能叫人接近,沒準這姑娘便是幾十年前那自盡的,不然整日遮臉做什麼……
流言畢竟是流言,做不得數就說不到官府那裡去。可流言又到底是流言,說著說著,信的人就多了。璃薌聽在耳里只是笑笑。仍舊只是日日去聽書,倒苦了趙聿,日日只敢在外面溜達不敢進去。他什麼都不怕,卻怕璃兒不理他……被抓住軟肋,不認輸還能做什麼。
一晃到了七月初六,璃薌子臨江樓出來,正要坐了馬車回芙蓉簟,卻收到秦修來信,說有了關於她義父的消息。
馬車甫到秦府大門,璃薌便掀了帘子徑直飛了進去直奔大廳,秦修卻不在,經下人指點一路往他書房飛奔而去。
趙聿端坐在馬車上,兩手捏緊鬆開捏緊鬆開了幾次才勉強壓抑住自己跟進去的衝動。璃兒與他終究需要說個明白,璃兒的心……他需要一個答案。
秦修正在書房內看信,不料門卻被「嘭!」的一聲撞了開來。
抬眼望去璃薌正收了手神色匆匆的站在門口,急切的掃了一下屋子,待見到秦修,方才露出笑容進了來。
有那麼一刻,秦修覺得那三年並未發生,他與璃薌仍自燕好。看著璃薌的笑顏,秦修不由的也彎起了嘴角。
「秦大人。」璃薌收了笑對著他安靜的施了一禮。
注視著那份自己夢中都在渴望的笑魘被收起,取而代之的是一聲沒有任何情緒的「秦大人」,他的心有一次跌落到了深淵。三年的光陰原來一直橫亘在他們之間不曾消失。
收起失望,示意她在一邊椅子坐了,他將方才正在看的信遞了過去。眼瞧著她的眉頭越皺越緊,他忍不住想要伸手去將它抹平,可到底忍住了,握手成拳,收在袖子里。
「秦大人如何看這事?」
「你義父只是誘餌,他們的目標是你。」
「這個我自然知曉。」
「你義父想來無妨。」
「只盼如此。」
「那你……」還好么?想問,終究問不出口。如今的自己還能問么?
「秦大人覺得他們是受人指使還是各自為政呢?」
又是秦大人……她知道那一聲聲的秦大人,聽在他耳朵里有多麼諷刺么?
「你希望呢?」勉力壓制翻滾的內心,他努力平靜的問。
「我寧願他們受人指使。那樣我只需直搗黃龍擒住那王就好了。」
她就這樣不顧及自己的安危么?那人與她有這麼重要麼?不是只是義父么?為了他她可以犧牲自此么?那自己呢?她可知道自己為了她又經歷了什麼?終究忍不住心中的嫉妒,他疾聲道:
「他不過是你的義父!」
「是義父救了我性命。」璃薌淡漠的看了秦修一眼,「便是用我自己去換他我也願意。」
「璃兒,我不是……」
「秦大人,」璃薌打斷他,輕聲道,「明日大賽,煩請大人多派些人手吧。只怕到時要給大人添麻煩了。」
站起身,她瞥了眼秦修的書桌,「今日多謝大人相告,小女子告辭。」說罷便轉身要走。
他的書桌上,一堆信的下面露出一封信的一角,璃薌認得那是自己從前寫給他的信。呵,人都不要了,留著那些死物又有什麼意義呢。
眼看著她就要走出自己的視線,秦修終於追了上去一把抓住她!
「一定要這樣傷我你才肯原諒我么?」
「秦大人。」璃薌試圖掙脫他的鉗制,可秦修不肯鬆手,璃薌不想動手便只能無奈的由著他。
「呵,秦大人?」秦修一聲冷笑,望著面無表情的璃薌,他多想大笑……笑蒼天弄人!三年前他親手斬斷的情絲原來自己這頭還牽著。
「你可知,為了你今日這一聲秦大人,我付出了什麼?你可知我又為何只用三年便做到了如今你說的秦大人的位置?」
「大人要告訴小女子,人該往前看么?」璃薌抬眼瞧著此時有些愕然的望著自己的秦修笑了,笑魘如花!
「三年前,大人的一劍叫璃薌知道了有些東西你掏心掏肺的給了人家,人家卻未必稀罕。三年後,大人更叫小女子懂了,人終究是要往前看的。」
掙脫開秦修的鉗制,她站在門口,冷然的看著秦修。
「就譬如大人,如今官至樞密使,朝廷上下江湖內外誰不要賣您幾分薄面。或者大人覺得今日小女子僭越了?那改日請大人來芙蓉簟做客,小女子定當好好賠罪的。」
「你一定要這樣么,璃兒?」
秦修一把拉住又欲離去的她。
「三年前,是我不對。可我後悔難當卻怎麼也找不到你了。這三年我苦苦尋你,只想贖罪,盼望你能原諒我。可即便是你不再喜歡我,非要跟我這樣生分么?」
擺脫掉秦修拉著自己的手,璃薌捋了下額邊便吹亂的散發,苦笑道:「秦修,當初我便說過,給了你就要好生保管,破了就再難修復了。」
「我有苦衷的。那時候沁兒她……」
「秦修……是你不信我。你若是信我,便沒有什麼誤會,也不會有什麼苦衷。那時你我傾心相愛又有什麼需要隱瞞有什麼不能說出來?」
望著眼前一臉受傷的秦修,璃薌嘆了口氣。
「秦修,我們之間錯過了就是錯過了。你親手斬斷卻不是你親手就能再連起來的。」
「我……」秦修正欲再說,此時卻從外面悠悠揚揚的傳來一陣簫聲。
簫聲的調子並不歡喜,更像是久候情人不至而對情人生出的那一份哀怨。
趙聿!秦修的瞳孔緊縮!
璃薌聽得他簫聲中不加掩飾的哀怨、痴戀、守候……又看了看跟前臉色不好的秦修,嘆了口氣。
「妾為絲蘿願托喬木,可你並不是我的喬木。」
「那他趙聿就是么!你對他了解多少?」秦修心中難以壓抑的嫉妒幾乎要將他自己吞噬。
「他是不是我並不知道,至少,他信我。即便他不是我的喬木,他也從始至終都信我。」
璃薌不再看他,一個縱身飛了出去,直奔府外門口的馬車內。
看著她離去的身影,秦修再也忍耐不住,回身一下子將書桌上的物事都掃到了地上。
撐著桌子,他喃喃低語「妾為絲蘿願托喬木,可你並不是我的喬木。呵……我並不是你的喬木么?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哥?」門口處站了一位姑娘,比鳶焰略小一些的年紀,長得就如迎春花一般的可愛,臉上卻並沒有健康的紅潤,反倒有些蒼白。
此刻她站在門口,望著一片狼藉的書房,進退不得。
望著怯生生站在門口的妹妹,秦修忙斂了神色,過去摸了摸她的頭。
「沁兒,你怎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