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罕第九
子罕第九
子罕言利:找到人生的使命感,不再被利益驅使
子罕言利與命與仁。
這句話可以這樣斷句:子罕言利,與命,與仁。
有兩種解讀。
第一種解讀為:孔子很少談論利,也很少談論命和仁。
第二種解讀為:“與”代表讚同,整句的意思是孔子很少談利,他讚同的是談論命和仁。
哪個理解是對的?
第一種解讀肯定是不對的。
“利”和“命”兩個字所出現之處,孔子的態度是不同的。凡是提到“利”字,孔子基本上是持一種否定的態度,譬如“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而談到“命”,孔子則是一種肯定的態度,比如“樂天而知命”“不知命,無以為君子”。
基本上可以判斷此處斷句為:子罕言利,與命與仁。
“與”不是連詞,而是動詞。孔子認為給人生帶來最大驅動力的,絕不是利。不管是組織還是個人,如果做事的動機是利,首先考慮收益多少,有多少獎勵,那是做不長久的。而且一個組織長此以往,會導致“放於利而行,多怨”,整個組織將會變得越來越鬆散。
孔子認為命和仁是更重要的,命有“使命”“天命”“宿命”,一個人要能夠接受命這件事情,知道自己的人生有一些終極的任務需要完成。好比使命,就是拚了命也要去做的事。當一個人用使命驅動自己,以仁人誌士的標準來要求自己時,才能夠走得更遠。
孔子感慨,驅動大多數人的不是命和仁,而是利,這是走錯了。
叔本華說,人是受欲望支配的,欲望不滿足就痛苦,滿足了就無聊,人生如同鍾擺在痛苦和無聊之間搖擺。這個說法的前提,是把人生僅僅視作一個以利益驅動的過程。如果按照孔子的思想,將命和仁作為人生最重要的驅動力,這就變成了一個“無限遊戲”——一邊追求難以達到的境界,一邊享受成長和變化的過程。
對於仁的境界,希望我們的態度是“雖不能至,心向往之”。雖然難以抵達,但總有一個美好的目標,引領著我們一直追求。這個過程不無聊,也有很多考驗在其中,會讓我們人生的層次更為豐富。
博學而無所成名:求學,是追求博聞還是專精
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子聞之,謂門弟子曰:“吾何執?執禦乎?執射乎?吾執禦矣!”
什麽叫“黨”?
過去,社會組織是一戶一戶聚集在一起的,最小的單位是家庭,再往上是裏,然後是閭、黨、巷、州。“黨”是介於閭和巷的街巷,相當於今天的街道辦事處。
“達巷黨人”在《論語》中經常出現,有人考證說,達巷黨人就是達巷童子,也就是項橐。
項橐在曆史上很有名。《列子·湯問》當中記載了一個故事,大家上小學時應該學過,叫《兩小兒辯日》,講的就是關於項橐的小故事。項橐這個孩子特別聰明,他問孔子:是早上的太陽離我們近,還是中午的太陽離我們近?如果是早上的太陽離我們近,那為什麽中午覺得熱?如果是中午的太陽離我們近,那為什麽早上的太陽看起來更大?把孔子難住了。
後來大家說,孔聖人竟然回答不了一個小孩提的問題。項橐就是這樣一個用悖論來挑戰孔子的有趣孩子。
達巷黨人可能是在某一天跟孔子的學生感慨,“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按照項橐的一貫風格來理解,這應該是一句諷刺的話,他說,孔子這個人很厲害,什麽都知道,但是沒有什麽專長,做什麽事都不厲害。
這話傳到孔子耳朵裏,孔子就對他的弟子說:“那我應該在什麽領域厲害一點呢?我是專心地射箭,還是專心地駕車?”
其實孔子六藝皆精通,禮、樂、射、禦、書、數都極為擅長。
他車駕得很好。
古代駕車可不容易。現代開車,有成熟的傳動係統,方向盤也好掌握;而古代駕的是馬車,馬可不像方向盤那樣容易掌控,而且駕車的人常常既要拉著馬車,還要去戰鬥,難度非常高。
孔子對於射箭也很擅長,他經常帶著學生到曲阜城內的靶場——矍相之圃,進行射箭演練。
聽了達巷黨人的評價,孔子就開玩笑說:我到底應該在哪方麵更專長呢?是射箭還是駕車?我還是好好駕車吧。
此節其實引入的是關於博學與專精的討論。一個人在世界上,到底是追求博學,還是追求專精?
一個博士是應該知道更多的東西,還是在某一方麵更專長?這是一個長期以來的爭論,這個爭論裏還關乎思想和技術的區別。
孔子所傳遞的更多是思想、人文、哲學領域的。但是達巷黨人也許是個實用主義者,他要求的是技術,是專長,是職稱。
如果要在哲學與實用、思想與技術、博學與專精之間取舍,孔子所選擇的當然是前者。
連孔子自己都認為自己述而不作,甚至不願意去寫一篇論文梳理自己的門派。他覺得能把上古流傳下來的知識和文化好好地傳播出去就足夠了。孔子的這種態度,顯然是想成為教育家。
我的兒子嘟嘟有一天問我:“爸爸,你是哪方麵的專家?”我說:“我是講書的專家。”他疑惑:“有講書係嗎?”我說:“沒有。”
他搖搖頭,說:“那你就不是專家。有機械方麵的專家,有電器方麵的專家,有計算機方麵的專家,就是沒有講書的專家。”
我跟孔子麵臨著同樣的窘境,我沒有什麽特別擅長的領域和學科,隻是想把書講好,做一個知識的傳播者。
不同的學問,追求的方向不同,但都是在為人類做貢獻。
在孔子對達巷黨人的回應中,我們可以看出他生性是很活潑的,他並沒有因為這件事拍案而起,說“這個小家夥憑什麽這樣說我”,孔子不會那麽認真、那麽計較,他隻是覺得挺好玩的:既然我非得有一個專長,那選什麽呢?選射箭還是選駕車?還是駕車吧。這是開玩笑。
用輕鬆的態度來應對質疑,這也印證了孔子的人生境界之高。
雖違眾,吾從下:孔子對禮的堅持
子曰:“麻冕,禮也,今也純,儉,吾從眾。拜下,禮也,今拜乎上,泰也。雖違眾,吾從下。”
麻冕是用麻做的帽子,戴這種帽子,是一種禮。
純是指絲質的布料。和麻相比,絲質的聽起來應該更貴,但實際上,用麻織帽子在工藝上更難,所以在當時麻冕是更貴、更奢侈的。
“今也純”,是說今天改用絲質的布料做帽子了。純的偏旁是“糸”,凡是絞絲旁的字,大多跟紡織、編織有關。絲質的料子做帽子,能節省一點。
“吾從眾”,可以理解為,孔子說,雖然過去戴麻冕是一種禮,但是今天為了節儉,我跟大家一樣,也接受戴絲質的帽子。
“拜下,禮也”:見君主之前,在堂下就要開始拜;堂下拜完,到堂上見君主再拜,遵循這樣一套複雜的流程,是禮。
“今拜乎上”,意思是現在人們把堂下拜的環節省略了,直接到堂上再拜。“泰也”,這是為了方便,舒服。
“雖違眾,吾從下”,我依然喜歡遵循舊的禮儀,堂下拜完,再在堂上拜,雖然這會讓我跟大家不一樣。
孔子的第一句話,是說自己並非一成不變的人,並非厚古薄今,認為是古代的就一定要遵從。比如戴帽子這件事,從麻變為純,既節儉,又對禮儀影響不大,因此是可以改變的。但是在跪拜這件事情上,不能為了追求安逸、舒適而省掉必要的“堂下拜”,因為這代表著對於堂上之人的尊敬。在這件事情上,孔子認為自己雖然違背眾意,但依然要遵從。
現代社會,連“拜上”也沒有了,就算見到國家元首,也隻是鞠個躬、握個手,禮變得越來越簡潔。其實這是必然的。世界上一切文化、民俗、禮節的流變,基本上都是先從物質層開始,物質層發生了改變,才能慢慢地改變民間的習慣;民間的習慣變化以後,才能逐漸改變製度。
從物質層到習慣,再到製度,這是社會演變的規律。從麻到純,是物質上的改變;從過去的農業社會到工業社會,亦屬於物質上的改變。製度上的改變一定滯後於物質上的改變,改變是先從民間開始的,大家對於舊有的禮儀不再像以往那樣尊崇、那樣謹慎、那樣緊張,不再到處磕頭,禮儀流程也是從繁到簡,由奢至儉,最後影響到整個社會的製度。自此,禮儀規範變得簡單。
也許受限於時代,孔子在這一點上稍微有點滯後。他想表達的意思是,對禮要尊崇,禮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子絕四:將“孔子四戒”用於管理學
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這是我在領導力課堂上,引用最多的一段話。
“子絕四”,即“孔子四戒”,他杜絕了會給個人和組織帶來嚴重傷害的四件事。
毋意:別臆測,別瞎猜。
毋必:不要武斷。領導者將個人的主觀意誌變成整個公司的標準,是非常危險的事。
如果一個組織中,所有的人都唯領導者馬首是瞻,領導者的要求無論對錯,一定要做到,這是很危險的。但在很多人看來,這叫作有執行力。還有領導者標榜,“我寧肯有錯誤的執行力,也不要帶一個沒有執行力的隊伍”,這種理念會把一個隊伍帶向深淵。
毋固:不要固執。對於一件事情,如果你知道了新的信息,意識到了顛覆你以往觀點的事實,你就該改變,該認錯。
毋我:不要主觀。不要以自我為中心。
把這四個字提煉出來——意必固我,就是孔子要杜絕的東西。
將“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用在當今生活中,我們會聯想到一個知識點,叫推理階梯。
“毋意”,“意”就相當於推理階梯。大部分人有過被別人推理的經曆,通過某個端倪就猜測到了一個貌似完整的過程。當我們被別人推理時,難免產生委屈、難過、憤怒的情緒。那麽,我們有沒有推理過別人?
人際關係中的很多矛盾,無論是朋友之間,還是同事之間;無論是下屬和領導之間,還是合作方之間,關係變得糟糕,都是因為人們用推理替代了溝通。
為什麽不願意溝通,而總是臆測、推理呢?因為溝通會帶來尷尬,人們覺得把一件事攤開了講太不體麵了,大家心知肚明就好了。這種心知肚明其實是對關係的一種放棄。
這種“推理階梯”會對組織造成極大的傷害,孔子在兩千五百年前就提醒我們不要瞎猜。
再說說什麽叫“毋必”。舉個例子,我在公司裏經常會跟團隊成員說:你們要允許我在會議上發言,但如果你們將我說的每一句話都不假思索地貫徹執行,我就不敢發言了。比如我要創新,我會提出很多新鮮的設想,而這就可能會犯錯。我們應該以實事求是的態度來探討、爭論,再決策。
假如老板標榜“言出必行”,隻要是自己講的話,所有人就一定要做到,這家公司為了實現老板講的話,會付出一切代價。這將非常危險。
心理學上做過一個測試:將同樣的一個需要決策的複雜問題給到兩個不同的組,其中一個組的成員都來自同一個地區,有著共同的文化背景、價值觀,以及差不多的想法。另外一個組的成員來自不同的文化區域,大家的出發點就不一樣,會產生大量的爭論。最後,看兩組決策的科學程度。
實驗結果是,有爭論的一組做出決策的科學程度遠遠高過沒有爭論的一組。
還有一個現象是發生在投資俱樂部裏的。有的投資俱樂部是由熟人、親戚、朋友組成的,有的則是由陌生人組成的。有人研究了大量的投資數據之後發現,凡是由熟人組成的投資俱樂部,業績都很糟糕,大家投資的項目很難取得成功。通過分析,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大家都太熟了,彼此顧及關係和麵子,你提供了一個消息,我很容易就相信你,也不願意去調查。由於信息層太過單一,最後導致投資失敗的概率增高。
而由陌生人組成的投資俱樂部,常常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有人提出某個公司有投資價值,其他人不會輕易相信,都會去進行調查,去尋找數據,最後交換各自的信息,再互相辯論。通過積極的溝通、爭論,也就會讓最優解呈現出來。
孔子講了應該注意的四點,“毋意,毋必,毋固,毋我”。隻要做到“毋意,毋必”,基本上就不會固執己見,更不會以自我為中心。孔子能夠做到這些,是因為他堅持實事求是,他接受不確定性。敢於擁抱和接受不確定性,才是讓人生進步最快的態度。
如果一個人希望所有的事都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進行,按照自己設定的節點,一個一個地發生,最後達到自己的目標,那他一定很難真正地成長。這樣的人是缺乏想象力的,即使進步,也屬於“確定性的進步”,而不確定性才是這個世界的常態。如果一個人不能與不確定性共舞,不願意接收外界多元化的信息,不願意信任他人,隻將周圍的人當作實現自己想法的工具,那他的所作所為一定是意、必、固、我。
如果一個人能夠用開放的心態麵對外界,相信別人也是具有價值的,別人的決策有可能像自己的一樣好,才能夠做得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孔子四戒”的這八個字,看似簡單,但要做到,真的是相當難的。
子畏於匡:文化使命感使人冷靜、強大、堅韌
子畏於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這一段是講孔子遇險。
“子畏於匡”的“畏”,其實是“包圍”的“圍”。
孔子在匡這個地方,被一群人圍住了。
曆史上記錄過孔子在匡被拘五日,五天的時間哪兒也去不了。匡人拘孔子,據說是源於一個誤會,因為孔子長得像陽虎。陽虎是季氏的家臣,後來有篡位季氏之意,他不僅和孔子模樣很像,而且身形也相似,同樣很高、很氣派。陽虎欺負過匡人,作過惡,孔子周遊列國的時候,匡人就把孔子當成陽虎,包圍起來了。
遇到生命危險,跟隨的學生就問咱們現在怎麽辦。孔子安慰周圍的人說:“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孔子說他和文王是一脈相承的,中國的文化,從堯、舜、禹、湯、文、武到周公,一路這樣傳下來。所以,孔子表示:“文王的文化遺產,中國的文脈,不就在咱們這兒嗎?如果老天要讓這個文化沒落、消失,要毀滅華夏的文化,那我怎麽能夠繼承這樣的文化呢?如果老天爺不讓斯文在今天斷絕,匡人能拿我怎麽樣呢?”
孔子有著堅定的文化血脈傳承者的信念,他認為自己身上肩負著重任,無論如何,匡人都不會把他怎麽樣。如果匡人真的把他殺了,那是華夏文化之大不幸。或者,也有可能他就不是文化的繼承人,那就更沒什麽好擔心的,因為文化還在。
我想到一個小故事,可以與大家分享。有一位高僧大德虛雲老和尚,其年表裏寫到,他在抗日戰爭期間,有一天走在路上遇到了一個日本兵,日本兵把刺刀亮出來,頂著他說:“你是個出家人,你怕不怕我殺了你?”虛雲老和尚看著刺刀,說:“如果命中注定我今天要被你殺,有什麽可怕的?如果命中注定你今天殺不了我,那更不用怕了。”日本兵雖然殘忍,但聽完居然收起刺刀,鞠了個躬,走了。
如果一個人真的是如孔子所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他有強大的使命感,就會煥發出一種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大丈夫氣概。
孔子這段話的含義就是,肩負著文化傳承使命的人,絕對不會斷送於此。這是孔子一輩子始終秉持的信念和邏輯。有一次桓魋伐樹,想要砸死孔子,孔子說“桓魋其如予何”,他不能夠把我怎麽樣。麵對事關生死的危險,為何孔子總是那麽平靜而堅定?因為他知道文化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孔子說,“如果老天爺真要喪斯文,就不可能把斯文傳給我。我不會在今天就死掉,我一定能夠把文化傳下去”。
孔子一言,給周圍的人注入了莫大的信心。
在我們遇到危難之際,最好的方法是想想自己身上還有什麽使命,哪個使命還沒有完成,你就能吊著一口氣撐住了。醫生在救人的時候,經常會有這樣的感覺:患者的求生意識是非常重要的。有患者病重,到了死亡的邊緣,因為有求生意識,會被救回來;有的癌症患者經曆了手術、放療和化療之後,壽命不增反減,原因是他在治療的過程中放棄了求生意誌。當一個人感到活著並不愉快,覺得自己生不如死時,藥物在他身上就很難發揮好的療效。俗話講的“人活一口氣”,就是這個道理。
我們看看孔子的這口氣,其中蘊藏著多麽大的文化自信。
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被封聖,並非孔子本意
太宰問於子貢曰:“夫子聖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子聞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孔乙己經常說的“多乎哉?不多也”,就出於此。
我過去不理解這句話,現在把這句話與前麵的內容結合起來,才能夠領會含義。
關於太宰,有人說是衛國的,有人說是鄭國的,更多的人認為是魯國的。
太宰有一天問子貢:“孔子肯定是個聖人吧?”古代人對自己不能解釋的人、事、物都喜歡進行神化,會封神、封聖。一旦封神、封聖,那些難以解釋的現象就說得通了,這是人類自古以來彌補認知差距的方法。
比如,不明白為什麽天上竟會劈下一道雷來,把樹燒著了,此時,認知失調就產生了,人們就會陷入疑惑和痛苦。但如果杜撰一下,覺得天上一定有個雷神,那就好解釋了。很多神話故事、傳說,就是人們為了彌補認知差距而產生的。
太宰問:為什麽孔子什麽都會?孔子在魯國,在齊國,在他遊曆的所有國家,人們遇到了任何解釋不了的事情,就喜歡把孔子請出來,問:夫子,你看看這是什麽?你說說這件事情是為什麽?夫子一看就能回答。孔子知道的事確實很多。
子貢回答說,大概老天爺就是這樣安排他的吧,希望他做聖人,所以孔子會的事比較多,又多能。
子貢對太宰的回複,讓我們看到了為什麽比起子貢,孔子更喜歡顏回。子貢不能免俗,他希望把孔子封聖。孔子死後,使得孔子成為聖人的最大力量就是子貢,子貢終日在弘揚孔子的文化。
使孔子封聖,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我相信這不是孔子的本意。孔子並不喜歡裝神弄鬼。子貢是個普通人,他沒有孔子的境界。子貢就跟別人說,也許孔子真的是聖人。
當時的村莊並不大,東頭說的話,西頭就聽見了。子貢對太宰說的話被孔子聽見後,孔子說了一句,“太宰知我乎”。古書沒有標點,這句話之後有人用感歎號,有人用問號。我認為是問號,如果“太宰知我乎”是感歎句,孔子就是在感慨自己終於找到知音了。相當於他在肯定太宰的說法——“太宰了解我,我就是那個聖人!”
這當然是不合理的。
加問號,這句話的意思才通。孔子說:“太宰怎麽會了解我呢?他不理解我為什麽會那麽多東西,因為我從小貧賤。”
這句話真是大實話。孔子出生後不久,父親就去世了,孤兒寡母相依為命,家裏有一個哥哥,卻又是一個殘疾人。
孔子非常不容易,頂著一個沒落貴族的頭銜,實際上家裏很窮。他需要幹很多事情,曾經在村裏給人記賬,做過會計,管過祭祀的事;人家上墳,他也去幫忙;還要養豬、養羊、駕車……很多粗活兒他都會。孔子說自己小時候什麽都沒有,貧窮困苦,不得已才會這麽多東西。
“君子多乎哉?不多也”,這句話說的是,如果一個人出身就是一個君子、一個貴族,他能夠會這麽多東西嗎?不會的。
一個人如果從沒有受過生活的磨煉,沒有那麽多的鍛煉,他不可能有那麽多的能力。
這一段話,非常明顯地反映了孔子對自己的認知,他根本沒有想讓自己成為一個聖人,他就是坦白地告訴大家,我小時候太窮,才學會了很多。
孔子什麽都會,還要說自己是個普通人,這讓很多普通人根本不能夠接受。普通人看到別人比自己強這麽多,對方還強調自己很平凡,那豈不說明自己比平凡人還笨?普通人願意相信比自己強很多的人是聖人,是天賦異稟,是天降使命。
將孔子當作聖人,這是孔子的悲哀。孔子認為自己地位低,所以很用功,通過刻意練習才學會了一切。到了子貢這裏,卻變成“天縱之將聖”。神聖化絕對不是聖人們的本意。如果孔子沒有一個非常有錢的學生,可能到後來就被大家遺忘了;但是子貢有錢有勢,開始不斷地推廣孔子的文化,把儒學當成公共事業去推廣,最後孔子就被封聖了。
這一段話代表了孔子的自白。他是多可愛的一個老頭兒啊!我們真的把《論語》讀明白、讀透徹,就會發現孔子從來不裝神弄鬼,從來不自詡為聖人,他就是一個非常真誠、樸實的老人家。
吾不試,故藝:擁抱人生的不確定性
牢曰:“子雲:‘吾不試,故藝。’”
這一句同上一句連在一塊兒理解,比較能夠說得通。
當孔子感慨自己“吾少也賤”時,琴牢在旁邊補充了一句,說:“孔子說:‘我沒有被選中,所以多才多藝。’”
孔子曾經沒有被舉用,沒有被上位者選擇,沒有出來當官,後來就成了老師,這就是人生的不確定性帶來的好處。
很多人覺得,別人當副經理的時候,我當上了經理;別人當副總監的時候,我當上了總監,你看我多成功。但實際上,你跟別人隻是在一條線上,相差不遠。
孔子更加接受不確定性。他沒有去當官,但正因如此,他才有時間和精力學了一身的本事。如果真的進入領導崗位,一旦被裹挾進一套遊戲規則,每天需要花大量的精力來應對,簡直身不由己。再想要獨立地創造文化,想寫文章,哪有時間?也許要開很多會,要記筆記,要領會思想,要一層層地往下傳達思想。
當然,當領導也有當領導的意義,能夠服務於人民,但是當領導也要付出很多機會成本,比如青春歲月,這段時間可以用來做很多別的事。
雖然沒有當上官,但是打破慣性思維,會給生活帶來一些意想不到的好處。
有的家長說:“我小學、初中、高中,一路讀下來,很順利。我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順順利利地把學上完,一定要讀名校。”想想看,這是人生的唯一選擇嗎?最典型的反例就是達·芬奇,他是私生子,沒有資格進貴族學校。但正因為沒有接受貴族的宗教教育,所以他的思維才會那麽開闊。假如達·芬奇按部就班地進入貴族學校,認認真真地學習,也許他會成為榮華富貴的達·芬奇,但肯定不會有畫《蒙娜麗莎》的達·芬奇、做發明家的達·芬奇、做醫生的達·芬奇、當哲學家的達·芬奇。
要正確對待人生中的不確定性,打破慣性,才有機會成長為一個跟大部分人不一樣的人,一個獨特的、生動的人。
希望已經成為父母的讀者,在學習了這句話以後,能稍微緩解一點焦慮。如果孩子上學的節奏跟別人不同,或者沒有進入理想中的名校,不必掛懷。要知道,孔子學習能力那麽強,當年連公務員都沒考上呢。
叩其兩端而竭焉:提問的藝術
子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
這一段話的爭議很多。
孔子說:我是像大家說的那樣什麽都知道嗎?其實很多事我都不知道。孔子說“吾有知乎哉?無知也”,這和上麵的“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句式相同。孔子否認自己博學,他很謙虛地說自己其實很多東西都不懂。
“鄙夫”是指老實巴交的人,李零教授解釋為鄉巴佬。鄙夫不是一個表示尊敬的詞,孔子這是在描述有人向他問問題時的情形。
“空空如也”,“空空”即為“悾悾而不信”的“悾悾”,指老實憨厚、笨笨的樣子。
此處的“空空如也”,是形容鄙夫,還是孔子在說自己,有不同的解釋。
第一種解釋是,孔子說,鄙夫跑來問他問題,他發現這個人笨笨的,什麽都不會。接下來,他“叩其兩端而竭焉”。
叩其兩端,不憤不啟,不悱不發,如同我們當下用到的教練式教育,比如從一個問題的開頭和結尾,或者一個事件的開始和結束進行詢問,問對方現在和未來打算怎麽做,這樣做的後果是什麽……經由不斷地提醒和追問,讓他徹底明白。
第二種解釋是,“空空如也”說的是孔子自己。孔子說,別人問他一個題,把他問蒙了,他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麽答。這時候怎麽辦呢?他不斷地向別人請教,追根究底地問,盡量弄明白。
這兩個解釋都有道理。
到底是農夫傻還是孔子傻?到底是孔子讓農夫明白還是孔子讓自己明白?我個人更認同第一種解釋,也就是教練式輔導的模式。孔子說“吾有知乎哉?無知也”,這看起來是自我否定,但孔子不可能真的認為自己對什麽都無知。孔子從來沒有說過自己無知,他肯定是比一般人博學的。
所以,我認為這句話的大意是,孔子說:我並不是全知全能,對於很多事情,我其實都不知道。為什麽別人都覺得我什麽都懂呢?當別人問我一個問題時,我哪怕一開始不知道,最後也可以回答他。我的辦法是問他,從這個問題的首尾兩頭、正反兩麵進行追問,問來問去,他自己可能就明白了。
我認為這是一種非常高級的教育方法,能夠說得通。我曾經給一些銀行的董事長做過教練,我還給鋼鐵廠的老板、食品行業的高管做過教練。我既沒在銀行任過職,又沒當過廠長,也沒賣過食品,我憑什麽給他們當教練?方法就是“叩其兩端而竭焉”。
教練通常有一個輔導模型,稱為“GROW模型”:G是Goal,目標;R是Reality,現狀;O是Options,有什麽樣的選擇和機會;最後是Will,打算怎麽做。
作為教練,我隻需要用這麽一個模型,去問真正做這件事的人。
有時候教練對被輔導者一無所知,效果反而更好,因為這樣就不會摻雜自己的觀點和建議,不會限製對方的思維。教練最怕的是不去coag,而去leading。coag是教練,leading是引導。
有的教練往往是問著問著,就把自己的觀點帶進去,說“你為什麽不試試這個方法呢”。隻要教練自己的觀念一出來,對方馬上就放棄思考了,會說“那好,我試試”。教練結束了,但其實被輔導的人根本沒有找到自己真正的目標和方法,沒有意識到身上所肩負的責任。
孔子喜歡用提問的方式跟學生對談,讓學生自己去思考。通過提問,能夠讓對方有所觸動,內心萌動,產生一股力量。接著,在啐啄的同時,幫他把蛋殼打開,他才能夠突然領悟真理。
這就是我覺得這句話的正確解釋,因為孔子從來不會說“我什麽都不知道”。他之所以讓別人覺得他無所不知,一定是有一套方法的,這套方法就叫作“叩其兩端而竭焉”。哪怕對方是一個鄙夫,“空空如也”,孔子也能夠通過提問讓他去思考,最後想明白。
希望所有的老師、家長,都能夠學會這樣的教育方法。在此,我向大家推薦《高績效教練》這本書,能幫助你加深對於“叩其兩端而竭焉”的理解。
鳳鳥不至,河不出圖:看到人生盡頭之後的無奈
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
這句話是孔子的感慨,與孔子說的“吾不複夢見周公矣”,差不多是同一個時期。“吾不複夢見周公矣”是說,我很久都沒有夢見周公了,我的生命應該到頭了。
孔子是在感慨自己晚年精力不濟。
鳳鳥是古代的祥瑞,我們可以想象一下鳳凰美好的樣子。鳳鳥的特點是非梧桐不棲,非梧桐籽不食。“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說的就是它不願意停留在其他樹上,沒有梧桐樹引不來金鳳凰。鳳鳥在此代表著孔子之誌,他希望自己能夠像鳳鳥那樣,成為有節操、有品質、有追求的人。
而“鳳鳥不至”,說的是到今天也沒有看到鳳鳥。
“河不出圖”,是說黃河裏也沒有出河圖。李零教授認為,此處的河圖不是易學裏的河圖洛書。至於什麽是河圖,很難考證,大意上,鳳鳥和河圖都代指祥瑞。
祥瑞在古代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古代的帝王、知識分子都會異常關注祥瑞的出現。
孔子在晚年時感慨,這些祥瑞都沒有出現,鳳鳥也不來,河也不出圖,我這輩子就這樣了。
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讓孔子這麽失意?我覺得其實就是因為年齡大了。孔子一直沒有放棄過對於教育事業的追求,但是到了晚年,發現無論想做什麽,精力都跟不上了。
就如同“不複夢見周公”,也是精力不濟的表現。當一個人精力很旺盛的時候,便會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比如孔子白天積極地思考很多問題,去懷念周公,晚上夢見周公也很正常。但是,如果他已經沒有精力去思考那些問題了,晚上夢不見周公,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雖少必作,過之必趨:禮與修養,是對自身最好的保護
子見齊衰者、冕衣裳者與瞽者,見之,雖少必作,過之必趨。
這一節我認為原本應該放在《鄉黨》裏,因為這一篇記錄的全是孔子的日常起居,孔子如何待人接物。
“齊衰者”是穿著麻布喪服的人。在我國古代,親人去世要披麻戴孝,這是一種葬禮。
“冕衣裳者”,“冕”是指戴正式的帽子,“衣”是上衣,“裳”是下衣。冕、衣、裳全穿齊了,代表著穿著官服、禮服的人。
“瞽者”,盲人。在中國古代,“盲”和“瞽”是兩種不一樣的狀態。如果一個人雖然看不見,但是有眼睛,眼睛是睜開的,叫作盲人;有的盲人眼睛是閉起來的,這叫瞽者。舜的父親瞽叟,就是一個閉著眼睛的盲人。
對於以上說的三種人,就算是小孩子,隻要孔子見到了,他都會起立。
“必作”的“作”有兩種解釋,一種解釋是起身站立;另一種解釋是把屁股從腿上抬起來,跪直了。中國在宋代以前無椅凳,人皆席地而坐,而那時候的坐姿,其實等同於我們現在的跪姿,屁股是壓在小腿上的。見到有人過來,便跪直示意,表達尊重。
“過之必趨”,是說孔子從他們身邊走過的時候,速度會盡量快一些,不會在對方麵前晃來晃去。為什麽要這樣?“齊衰者”代表著悲傷,“冕衣裳者”代表著官方和正式的場合,“瞽者”內心痛苦。這些人心中有事,在他們麵前,孔子認為應該表現出足夠的重視,姿態應該端莊,要讓對方感受到自己的尊重、善意和同理心,這是一種人道主義的表現。
可能會有人說,瞽者連眼睛都睜不開,為什麽還要這樣做?在社會生活中,很多人認為人與人的交往應該是相互的,你對我禮貌,我也對你禮貌;你對我無禮,我對你更無禮,我們隻選擇對尊重自己的人講禮節。但實際上,修養是我們自身的需要,尊重他人的得益者並不是他人。尊重他人,是在滿足我們自己內心的需求。
無論對方是瞽者,還是年少者,我們都要做好自己該做的,表現出應有的禮節和尊重的態度。修養不是表演,修養是自己內在的人生追求。當這些待人接物的態度成為自己人生的一部分,成為無法割舍的習慣時,他會發現自己的自尊水平越來越高,內心的幸福感也會不斷地充溢。
心理學實驗曾經證明,一個人每天行善,比作惡感覺要舒服得多。
研究者專門做過這樣的實驗:讓兩組人坐早班公交車,規定其中一組年輕人不許讓座,另外一組年輕人見人就讓座。
結束之後測試兩組人的狀態。結果發現,讓座的那組年輕人精神和身體狀態更好,更愉快,更有幸福感;不讓座的那組覺得很累、很疲憊。對於不允許讓座的那組來說,如果其中一個年輕人旁邊站著一位老大爺,即便年輕人坐著,也會覺得很累,感到不舒服,覺得車裏的人都在盯著自己。
雖然他坐著,但比站著的人還累,這種消耗其實是內在的。
所以,尊重別人,講禮節,既有道德層麵的追求,也有實用層麵的價值,並不是一個空泛的教條和號召。
禮與修養,是我們對自身最好的保護。
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做任何事,別在突破閾值之前放棄
顏淵喟然歎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
這段話是顏回對老師的誇獎。如果我們想向一位老師表達感謝,用這段話就很好。
顏回在《論語》當中雖然出現很多次,但發言不多。這一段,顏回對孔子極盡溢美之詞。
“仰之彌高”代表高度,“鑽之彌堅”代表深度。顏回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夫子的學問真是博大精深啊。顏回對於孔子的敬佩和歎服,就像習武之人遇到了東邪西毒、南帝北丐。
“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大意是你看他好像在前麵,忽而他又出現在你的後麵,老師似乎無所不在。
這四句話合在一起,描述的是孔子的學問高深莫測。
接下來,顏回說“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循循然”形容孔子不像別的老師那樣,非要給出一個確定的、絕對的答案,或者給學生劃重點,讓學生背大綱、背考點。有的老師很善於讓學生提高考試的分數,但這隻是培養考試機器而已,不叫“循循然”。
“誘人”就是讓學生對學問產生由衷的興趣,真正喜歡上學習這件事。
所謂“循循然善誘人”,很明顯不是以考試為導向。孔子對學生有著足夠的耐心,願意啟發學生,這從前文的“叩其兩端而竭焉”就能體現出來。他總是不憤不啟、不悱不發,用提問的方式引導學生自己思考。
“博我以文”,說的是老師能讓我獲得更加廣博的知識;“約我以禮”,是說老師能讓我學會好好做人。孔子既教知識,又教做人。“欲罷不能”,是說我跟著老師學習實在是太美好了,想停都停不下來。我內心有動力,我熱衷於學習,既喜歡學文,又喜歡學禮。
“既竭吾才”,意思是我已經竭盡全力地去學習,但是在我麵前,仍然有像高山一樣的老師。
“雖欲從至,末由也已”,雖然我希望能像他一樣,但是不知道該怎麽走,因為他的學識實在是太廣博了。
這一段話可能是顏回在某個很重要的場合說的,表達對孔子的讚美與感激。
孔子與學生的差距,真的這麽大嗎?我認為是真的。
怎麽體現出來呢?我們不要把人腦當作線性結構。如果我們認為人腦是線性的,那麽一個人活到70歲和活到50歲,他所獲得的知識含量比例是7:5嗎?肯定不是。人腦是指數型增長的。
人的大腦是靠神經元鏈接的。人與人之間,大腦神經元的數量差異並不大,但由於我們大腦神經元的鏈接呈現出指數型結構,像孔子這樣從小到大如此好學,又“多能鄙事”,他的大腦神經元的鏈接就會更豐富。更何況,孔子還熱衷於教別人知識,而學習知識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傳播知識。在這個過程中,孔子大腦中的神經元受到了極大的正向刺激,會得到指數型的增長。
這種情況下,孔子的學生發現自己和老師看起來有五年、十年的差距,但實際在學問和境界上,很有可能是無法想象的、無法衡量的差距。
顏回的感慨絕不是過度的讚美,這是他的真實體會。
學習的過程並不是永遠直線上升的,而是有一個閾值要突破的。
什麽叫突破閾值?我在介紹李善友教授的著作《第二曲線創新》時講過:在正常水平的大氣壓下,燒一壺開水,假如沒有溫度計,也許燒到了99攝氏度你都以為還沒開始燒。因為燒到99攝氏度的時候,它都是平靜的,沒有太明顯的變化,看不出波瀾;隻有到達了100攝氏度,“咕嘟,咕嘟,咕嘟”地就開始冒泡了。從99攝氏度到達100攝氏度的過程,就叫作突破閾值。
你可能會遇到一段無比煎熬的過程,就像到了瓶頸期一樣,感覺怎麽學都沒有頭,不知道自己學習的價值在哪裏。你可能會疑惑:為什麽別人學習看起來那麽輕鬆?為什麽別人通過學習獲得了那麽多的成就,發表了那麽多論文,但是自己怎樣學習都不行?這是因為,此時的你隻是走在平地上,還沒有進入指數型上升的過程。如果你在這個時候放棄了,你就無法突破閾值,就還是留在平地上。
隻有擊穿它,突破閾值,才能夠呈S形曲線地往上升。
一個人的人生一定要有一段突破閾值的經曆。顏回、子貢、子路學習了這麽多年,為什麽與孔子的差距那麽大?因為孔子已經突破閾值了。
說孔子在思想和學問方麵高深莫測,的確不是過分的誇獎,這是我們通過讀《論語》就能夠完全體會到的。
顏回的這段話給我們的啟示是,希望大家無論學習什麽,都能夠耐下性子。連顏回都覺得學習到出神入化的境地是很難的,我們也不能心急。
希望我們每一個人都能安心地去學習。比如現在,我們一起讀《論語》,在這個過程中要有耐心。也許我們還無法突破閾值,但沒關係,抱著終身成長的心態去當一個快樂的求學者吧。相信總有那麽一天,你所學到的所有東西都會給你帶來豐厚的回報,這就是學習的魅力。
子疾病:孔子希望以老師的身份去世
子疾病,子路使門人為臣。病間,曰:“久矣哉,由之行詐也!無臣而為有臣。吾誰欺?欺天乎?且予與其死於臣之手也,無寧死於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縱不得大葬,予死於道路乎?”
這一次孔子很生氣。
孔子生了非常嚴重的病。“疾病”的“疾”是形容詞,是重病之意。這一次,孔子病重到可能差點就要死了。
子路已經給孔子安排了後事。在安排後事的時候,組織門人為“臣”。這裏的“臣”,是指治喪時一種專門的職務。
後來,孔子的病好一點了,知道了子路做的事情,氣得不得了,說:“子路,你總是這麽愛騙人,愛弄虛作假!無臣而為有臣,這是僭越,我又不是諸侯,怎麽能有這樣的待遇呢?我明明是個普通人,你非要給我以諸侯的標準,雇人來當臣,自作聰明,裝模作樣。你想讓我騙誰?難道讓我騙天嗎?”
孔子認為裝腔作勢是沒用的,舉頭三尺有神明,總不能欺騙老天爺吧。
最後這幾句話,我們一琢磨就能發現,孔子並不隻是因為僭越這件事生氣,還因為學生讓自己臨走的時候,死於那些聘來的、充當孔子家臣的人手中,而不是和他最親的學生們在一起。
孔子希望為自己料理後事的是他最親近的學生,這才是死得其所。他說,就算我不能夠風光大葬,也無法像諸侯一樣有門臣幫自己操辦後事,難道我的學生們就會不管我,把我扔在路邊嗎?
孔子的兒子死得早,伯魚比顏回還要早走一年,孔子到了晚年,很有可能完全依賴學生的照顧。他跟學生的感情是非常深厚的,他對於葬禮的態度是,咱不是諸侯就不要裝,不要搞那些虛禮。他真正重視的是師生之間的感情,如果學生們為了風光大葬,寧肯騙人,雇用外人來充當“臣”,而不是由他最核心的學生們操辦,這才是最令孔子失望的地方。
孔子更希望自己以一個老師的身份體麵地死去,而不是以一個不得誌的官僚的身份死去,這是他對自己人生的定位。
子路有些笨拙,也有點莽撞,他習慣按照普通人的慣性思維來考慮事情,比如,老師去世之後的喪禮規格,要以老師的職稱來確定。
但對一個真正愛學生、愛教育的老師來講,根本不需要有多麽高規格的待遇。這一點恰恰戳中了孔子的痛處,孔子看出來子路看重官位,因此希望自己的老師有地位,即便老師的地位達不到,他也要想辦法提高治喪的規格。
這讓孔子感到非常失望。孔子覺得自己不是諸侯,何必非要把喪禮辦得那樣隆重呢?以老師的身份體體麵麵地去世,有最親近的學生送自己走,他便很滿足了。
我們很少見孔子發這麽大脾氣。孔子平日裏悠閑淡定,哪怕偶爾批評學生,也都是循循善誘的。心理學上認為,憤怒意味著無力感,一個人隻有在覺得某件事情失去控製的情況下,才會發脾氣,如果一件事情完全在掌控之中,我們往往會很平靜。甚至人和人之間之所以會發生爭吵,也是如此。當你在和別人辯論時拍案而起,跟人爭得臉紅脖子粗,就是因為你已經認同對方的說法有一定的道理,你無法說服他,隻能用憤怒來捍衛立場。如果你心中非常篤定,覺得對方的觀點完全立不住,就隻會輕鬆地笑,不會生氣。
孔子在這個時候一定是感受到了無助。人生已然看得到終點,隻剩最後幾年了,自己一輩子所提倡的理念始終沒有得到魯國、齊國的官方認可。對於這件事情,孔子感到很無力,才會形成痛點。
子路一戳,孔子就惱了,他是真的生氣。
孔子內心的情感其實很複雜。孔子情緒上的發作反映了他內心的波瀾,但我們同時也能看到他內心是堅定的。他認定自己就是一個體麵的老師,至少在教育學生這件事上是相當成功的,所以他願意“死於二三子之手”,由他最愛的那些學生陪伴他走完最後一程。
我待賈者也:孔子在等待伯樂
子貢曰:“有美玉於斯,韞櫝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
子貢是個商人,他所用的比喻經常是跟買賣有關係的。
韞櫝:“韞”是藏起來;“櫝”指的是木匣子,“買櫝還珠”一詞中的“櫝”就是木匣子。
賈:通常讀jiǎ,但也有gǔ這個讀音,指的是商人。“善賈”就是指一個好的商人。“賈”其實還有第三個讀音,此處的“我待賈者也”中,讀作jià,同“價”,代表價格的意思。
子貢用商人的語言說:有一塊美玉在這兒,是把它放在匣子裏藏著,還是找一個好的商人把它賣掉?
孔子說:賣了吧,賣了吧,我就等一個好價錢了。
子貢特別喜歡用一些比喻和例子探孔子的口風,比如子貢想問孔子會不會留在衛國,就問“伯夷、叔齊何人也”,孔子回答,“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子貢問話,不會太直白,會拐幾個彎,旁敲側擊地問,顯得自己聰明。
孔子太了解他了,所以直說:“賣了,我隻是在找一個識貨的人。”這裏出現了一個成語,叫待價而沽。
孔子想表達的是,我是願意出來做事的,我等著別人來請我,但現在的問題是我不得不藏在匣子裏,因為沒人請我。所以,孔子其實是願意積極入世的。
很多學生對孔子的了解不深,認為孔子這麽能幹的人,跟國君、貴族都很熟,大家又很尊敬他,為什麽他一直都沒有去做大官呢,肯定是他自己不願意。他們認為是孔子無意出仕,隻想把自己藏在匣子裏,做一個隱士。
這是對孔子的誤解。孔子其實很想做事,但他知道很多事情沒有想象中的那麽簡單,何況找一個合適的位置,遇到一個了解自己的伯樂,並不是那麽容易的。
這句話,表達了孔子願意入世做官的態度。
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把自己活成一束光,就不懼怕黑暗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我覺得這一句話與前麵是有聯係的。孔子在前文說:我是想出去做事的,但是沒有人請。為什麽沒人請呢?也許是有人覺得孔子不好用,名氣太大,又教條。
怎麽辦?“子欲居九夷”,孔子打算移民。
據推測,孔子是想到楚國去找工作。楚國當時屬於邊遠山區,屬於蠻夷之地,並不在華夏的範疇內。
孔子想到楚國去找工作。有人說,那裏破爛得很,又簡陋,又落後,可能吃飯、睡覺、洗澡都不方便,怎麽辦?
孔子說,“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劉禹錫的《陋室銘》裏就用到了這個典故,這句話代表了大丈夫的氣魄,以及孔子的文化自信——當我自己活成了一道光時,我還怕那個地方沒有光明嗎?我走到哪個地方,哪個地方就亮了。
王陽明到了蠻夷之地,給自己的住所取名叫“何陋軒”。這個名字真夠大膽的,意思是說這裏住的是君子。但是王陽明很客氣,說“此地以待君子”,就是等著君子來住。
王陽明到了偏遠而簡陋的山村,住在“何陋軒”,根據風俗開化教導當地人,教大家學習。在這個時期,他還對《大學》有了新的領悟,並寫了“教條示龍場諸生”,這就是著名的“龍場悟道”。在王陽明的努力下,曾經的荒蠻之地竟然出現了一股非常重要的學術力量,他以實際行動驗證了孔子說的“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老子也說過,“為腹不為目”。“陋”是形容眼睛看到的,不漂亮、不整潔;但是“為腹不為目”,是說能吃飽就行了,不用講究那麽多外在花哨的形式。
孔子說:我去那裏,隻要能學習、能工作就行了,至於外在的環境是否美好,並不重要。
我特別喜歡《陋室銘》的作者劉禹錫,他是一個屢遭迫害,但是又特別具有革命性的樂觀主義精神的人。他在參觀長安玄都觀時,寫了一首《遊玄都觀》,借詩諷刺當朝權貴。結果這首詩得罪了當時的權相武元衡,劉禹錫被貶在偏遠的南方十四年。
十四年後,劉禹錫回到長安。此時武元衡已經死了十幾年了,劉禹錫又來到玄都觀,又賦詩一首,這首詩叫《再遊玄都觀》。
這首詩寫得特別棒——
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
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曾經的玄都觀是個看桃花的地方,現在,桃花已經沒有了,物是人非。十四年過去,百畝庭院中,大部分的地方都長滿了青苔,不見人跡,破敗得不像樣子。原來灼灼的桃花蕩然無存,被菜花替代了。不見過去的風雅,種桃道士也不知道去哪裏了。
最後這句“前度劉郎今又來”,寫得特別暢快。劉禹錫說,曾在這裏犯事的劉郎,如今又回來了!給人一種誌得意滿的感覺。
你可能很疑惑,他上次就是因為在這裏寫詩而被貶,好不容易回到都城,怎麽還敢寫?
我想,這就是劉禹錫堅韌的性格所致吧。命運越坎坷,他越活得帶勁,比那些一遭到貶謫就嚇得要死的詩人氣度大多了。
那篇《陋室銘》,正是劉禹錫被貶後,遭到地方官員刁難而作。
將《陋室銘》立在門前,盡顯才氣。刁難他的人一看,這人住這麽破的房子,居然還寫得出這麽好的文章,自然是既生氣又拿他沒有辦法。
如果我們也不得不居於陋室,住房條件不夠好,不妨也這樣安慰自己: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把自己活成一束光,就不懼怕黑暗了。
《雅》《頌》各得其所:孔子編訂《詩經》
子曰:“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
這是孔子晚年整理《詩經》的寫照。
《泰伯》講到“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成於樂,就是說一個人在晚年的時候,能夠給自己和他人帶來最大樂趣以及心靈慰藉的東西。而最能夠讓人的修養提升的,是音樂。
在《孔子傳》裏,孔子“自衛反魯”大概是在公元前四八四年。這時候,他的年紀已經很大了。
季康子把他從衛國接回魯國以後,他說“然後樂正”。回來之後,他開始整理《詩經》,使“《雅》《頌》各得其所”。
孔子把《風》《雅》《頌》最重要的兩部分,合理地歸置,妥當地安排好了。
音樂的教育是人生的收尾。也就是說,人生的最後應該歸於藝術。很多哲學家、科學家,到最後都沉浸於藝術中,詩意地棲居,與藝術融為一體。
不為酒困:了解飲酒的場合
子曰:“出則事公卿,入則事父兄,喪事不敢不勉,不為酒困,何有於我哉?”
在“不為酒困”之前,講的都是特別重要的事。
“出則事公卿”,在外要進行社交,要跟領導、官員們交往。
“入則事父兄”,回到家要好好侍奉自己的父親、兄長。如果村裏有了喪事,“不敢不勉”,一定要盡心盡力地去幫忙操辦,這似乎是成為君子的一個重要的方向。
但是加上“不為酒困”,整段話的意思就變了。以上三個場合,都是需要喝酒的場合,我們從中也能看到中國的酒文化為什麽會那麽興盛。
整句話的大意是,孔子說哪三種情況下不得不喝酒:在外社交時,麵對領導、官員不能不喝酒,皇帝說賜酒,也不能拒絕;回到家了,老爸今天高興,說喝兩杯,也沒有誰會推辭;在喪禮上,主人家敬酒,代表著感激之情,這時不能不喝。
孔子認為,這是他生活當中不得不喝酒的三種場合。但即便不得不喝,也要做到“不為酒困”,不要形成酒精依賴症,不要變成酒混子。
尼古拉斯·凱奇演過一部電影,叫《離開拉斯維加斯》。他在劇中飾演的角色就有很可怕的酒精成癮症,終日借酒消愁,甚至計劃用酒精自殺,喝酒至死。世界各地有很多人飲酒成癮,如果父母酗酒,對孩子的影響是很大的,孩子會生活在恐懼之中;就算家長酗酒後並不施暴,孩子也會感覺很恐懼,因為酗酒會帶來極大的不確定性。
孔子說“不為酒困”,就是少量飲酒,不要過度,不要酒精成癮。孔子說:做到這點,對我有什麽難的呢?
孔子喜歡喝酒,而且酒量不錯,從來不醉。他的酒量是通過前麵那三個正式的場合,一步一步地鍛煉出來的。孔子喝酒並不是因為玩樂,是因為在特定的情況下必須飲酒以示尊敬。
講到此,我還是要提醒各位讀者,飲酒一定要有節製。現在的酒精度數比孔子那時候高多了,過度飲酒對身體的傷害很大,人的肝、心髒、大腦、胃都會受到酒精的侵蝕。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時間是殘忍的,也是公平的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有的版本會在“川上”後加逗號,我覺得加不加都無妨。
孔子有一天站在河邊,看著東逝的流水。
魯國的河流,當時叫洙泗源流,有洙水、泗水、汶水等。孔子在大河邊,突然發出了一句如同詩歌一般的感慨。
在《中國八大詩人》一書裏,講到什麽是好詩,什麽是壞詩,什麽是真詩,什麽是假詩。好詩的特點是能夠發自內心地抒發感情,並且能夠講出全人類共通的感受。
孔子這輩子,除了整理《詩經》,自己並沒有留下什麽詩作,但是這句話,我認為代表著孔子作詩的水平,因為它表達出了萬古之幽情。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當我們靜下來,站在河邊,什麽也不做,隻是關注著河水的流逝時,我們才能夠真正地感受到時間。而當我們平常讀書、工作、吃飯、玩樂……時間隻是一個工具,你在使用它,但是你根本沒有意識到它的存在。隻有在你什麽都不做的時候,才能感受到時間的流逝。
孔子站在岸邊,看著滔滔的江水,突然說出了這麽一句富有詩意的話:“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時間最殘忍、最公平,也最無情,不會因為你是一個好人就流逝得慢一點。電影裏可以有慢鏡頭,而生活當中,不管發生什麽事,時間都是勻速地走過去。
“勸君惜取少年時”隻是最淺層次的感受。如果再深入一些,會有一種無可奈何的感覺,甚至會懷疑人生的意義——人究竟應該怎樣在這個世界上生活?我們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人生的意義到底是什麽?
孔子說,流逝的時間就像眼前的河水一般,奔流不絕,晝夜不歇。
為什麽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是一首非常好的詩?因為他跟孔子一樣,也是發出了千古之幽情。他以簡潔、精準的詩句,道出了我們每個人心中所想但是無法表達的話: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孔子少有像此節這樣詩意的語言流淌出來,希望大家珍惜。
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從好色,看“自私的基因”
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這句話被很多人引用。孔子說這話的時候很生氣,他說: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愛好德行如同愛好美色一般。
孔子到了衛國,衛靈公非常欣賞孔子,也喜歡跟孔子聊天。衛靈公邀請孔子一道出行,孔子作為國賓,按照禮法,應當和國君乘坐同一輛車。
結果臨上車時,衛靈公說:夫子,你坐後麵的車吧,我要跟南子坐在一起。
衛靈公極其寵愛夫人南子,甚至不惜違反基本的禮節。孔子見狀,發出了這樣的感慨。
其實這特別容易理解。好色是人類本能的需求,人們更容易投入,不需要費力氣。好德則是要求人們壓抑本能,約束自己的欲望,修煉品行。
孔子說,“克己複禮為仁”。把自己本能的一麵控製住,才能成為一個成熟的社會人,成為一個道德體係完整的人,這件事是很難的。生活中,很多人還是任由原始本性占上風,“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是常見的。
但是我們也要知道,好色的原因到底是什麽。其實,這是由人類的基因決定的。
理查德·道金斯寫過一本很有名的書,叫作《自私的基因》。《自私的基因》告訴我們,我們的很多行為並不是為了讓我們自己活下去,而是為了讓我們的基因活下去,所有人都隻是基因的載體。
男性和女性喪失生殖能力之後就會快速衰老。中國古人叫“女七七,男八八”,女性四十九歲,男性六十四歲,就開始快速衰老。而在此之前,人的雌激素、雄激素都還比較旺盛,能夠讓人保持活力。
道金斯教授認為這都是基因在作怪。基因根本不關心你的死活,它隻關心自己是否能延續下去。我們都不喜歡長胖,因為肥胖會導致各種各樣的疾病,但是基因會引誘我們吃甜食,而吃甜食是會上癮的。為什麽呢?因為人體儲存足夠多的脂肪更有利於生殖繁衍,盡管這的確不利於我們的身體健康。這就是《自私的基因》所揭示的關於好色的原理。
另外一本書叫《機器人叛亂》。人類歸根結底,其實是保護基因的機器人。機器人叛亂則是提倡我們不要再為基因而活了,要為自己活。比如,不再追求一定要結婚,一定要繁衍後代,而是追求自己能夠活得健康、快樂、積極。孔子希望大家好德,就是某種程度上的“機器人叛亂”。
普通人很難自發地出現機器人叛亂的行為。比如放縱自己好色,就是在充當保護基因的機器人,隻是依照原始的本能,接受基因的指令,而沒有自己獨立而理性的思考,沒有意識到自己要為成為一個更好的生命狀態而負責。
用關於基因的研究來解釋好德和好色的關係,很有意思。
《論語》的魅力之一,在於常讀常新。每一個時代的人去理解它,都會有新的注解,會加入不同的科學研究的成果,對它進行補充釋義。
進,吾往也:你是自己人生唯一的決策者
子曰:“譬如為山,未成一簣,止,吾止也。譬如平地,雖覆一簣,進,吾往也。”
中國古代,常常需要在城邊堆出一座山來進行防守。
“譬如為山,未成一簣”,意思是,假如我們離堆出一座山還差一筐土,結果停下來了,這座山也堆不成。離堆成一座山還差一小步,就停止努力,這是一個人自動地放棄了自己身上的責任。
“譬如平地”的“平地”,有人將“平”理解為一個動詞,意思是地上有個坑,要把這個坑填平。這個意思並不對。“譬如平地”的意思就是平坦的地麵。“雖覆一簣”,是說在平地上倒了一筐土。
如果我們人生的方向是堆出一座山,而此時隻有一塊平地,那就倒第一筐土上去。這第一筐土,就是我們向著目標踏出了第一步。隻要我們繼續往上堆,最終也會堆成山。至於結果如何,都在我們自己掌握。
所謂“為山九仞,功虧一簣”,這座山是否能成功堆起來,決定權在自己手裏。你可以選擇在快達到目標時放棄,也可以選擇從零開始努力,一天進步一點。
胡適先生說,做學問這事不必覺得那麽難,“進一寸有一寸的歡喜”。能夠往前走一點點,就能夠收獲一點點的樂趣。一切都是我們自己的選擇,而非環境所迫。
很多人習慣將自己的不努力歸咎於環境。譬如,“我不是不願意學,我是沒時間,我是被逼無奈”“我不是不愛學習,我是沒這個條件,我得趕緊賺錢”,或者“我也想學習,但我沒那個天賦,我記不住”。我們總會有很多理由不去做,可以給自己找一萬個放棄的理由,並且把一切責任都推給外界,仿佛是外界在阻撓我們。但是孔子說,無論你是放棄,還是開始走出第一步,都是你自己的選擇,你不能推給任何人。
為什麽很多人意識不到自己才是唯一的決策者?因為我們潛意識不願意承擔責任帶來的壓力,我們習慣將壓力轉嫁到別人身上;如果不幸失敗了,我們也習慣將責任推卸出去。
比如,你爸爸逼你學了一個專業,你雖然不喜歡,但也不得不聽從爸爸的安排。潛意識當中,你可能會陷入“被動攻擊”的狀態,故意讓自己失敗,用失敗和痛苦來證明爸爸是錯的,用這種方式去反抗他。最後,你對他說:“你看怎麽樣,我活得這麽不幸。要不是當年你讓我學這個專業,我就不會這樣。”類似的說法還有:“要不是當年你逼我嫁給他,我就不會……”“要不是你非得逼著我回老家,我就不會……”
人們總是把生活的失敗、痛苦、不如意,歸結為別人逼的。其實,我們人生中的所有選擇,都跟別人無關,很多時候是我們自己放棄了選擇的權利。即便你聽從了爸爸的安排,去讀了自己不喜歡的專業,這個選擇的主體依然是你——你選擇了讓家庭和睦,選擇了為家庭做出犧牲。
永遠都不要放棄自己的選擇權。《高效能人士的七個習慣》整本書都在引導我們明白這個道理。
無論一個人的人生有多麽不如意、多麽痛苦,別人給自己造成了怎樣的傷害,一定要提醒自己,這一切都是自己選擇的結果。你才是自己人生的唯一責任人,隻有認可這一點,接納這一點,才有能力在人生下一次的十字路口,做出對自己有利的選擇。
語之而不惰:不懈怠,是對學問的尊重
子曰:“語之而不惰者,其回也與!”
孔子喜歡顏回,信任顏回。孔子說:“隻要跟他一說,他就努力去做,毫不懈怠,顏回就是這樣的人。”
“語之而不惰者”,有兩種不同的含義。
第一種是,聽老師講了之後,沒有動力去做。有的人聽完,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不願去實踐,這是一種懶惰。
第二種是,人們之所以怠惰,有時候不是因為不願意做,而是因為老師說了太多遍。孔子此時已經年邁,有那麽多的學生圍著他,孔子每天反複提及的就是仁、義、禮、智、信,有的學生覺得“耳朵都磨出繭子來了”,不願意再聽老師的叮囑。這也是一種懶惰的表現。
孔子說:能夠一直耐下性子來聽我講話的,可能就是顏回了吧。這是第一種理解。另外一種是,聽到我講的道理,能夠努力去實踐的,恐怕就是顏回了吧。無論是哪一種理解,都是求學的美德。
大家千萬不要覺得,有的道理聽太多了就不想聽了。有些人生真理,當你反複地聽時,意義是不一樣的。就像我捧著《論語》一讀再讀,讀了幾十遍,每一次都有新的理解和感受。這就是我強調的,《論語》常讀常新。
很多道理,老人家會反複地講,我們可能會覺得嘮叨,但我們到底有沒有領會過話裏真實的含義呢?正因為我們沒有接收到那些真實的含義,老人家才會不厭其煩地提醒。
吾見其進也:純粹求知的樂趣
子謂顏淵,曰:“惜乎!吾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
孔子又一次評論了顏回,說:“顏回多麽可惜呀!我每天隻看到他不斷地進步,從來沒有見他停止過。”
這句話有可能發生在顏回去世以後。顏回去世令孔子備受打擊。孔子年事已高,時不時就想念顏回。
我們先探討一下,人為什麽在求學的過程中會停止?很可能是因為懷疑求學的意義。當一個人學著學著,到了瓶頸期,看不到明顯的進步,看不到出路,無法擊穿閾值時,便會產生懷疑和絕望,因此退縮。
求學的路途中布滿了磨難和艱辛,它們所帶來的這些阻力,隨時都足以讓一個人放棄。很多人說:“我得養家糊口,現實生活不允許我一直學習,我得去掙錢。”在求學的道路上,放棄的、退出的、退轉的、叛變的,大有人在。但是顏回不一樣,對於孔子所教的東西,他從來都不會敷衍了事,不會怠惰。顏回是一個有堅定信念的年輕人,這是多麽難得!
為什麽顏回能夠堅持?因為顏回在學習中追求的是本質,而不是功用。追求功用,就是想在孔子這裏學會某個技能、某種本事,能夠治國安邦,能當官,或者做個家臣,再不濟,也能找一份謀生的工作。
而顏回學的是本質,是怎樣做一個好人、一個君子、一個仁者;是不斷地修煉自己,讓自己變得更美好。帶著這樣的信念,顏回自然看不到學習中的那些低穀,也無法感受到難熬的瓶頸期。他隻能體會到每天學習所帶來的樂趣和進步。
這就是純粹求知的樂趣。
當一個人在獲取知識的過程中,能夠找到純粹求知的樂趣,那麽停止和退縮的可能性就會小很多。如果我們每學習一個知識,就立刻設想它能夠給自己帶來什麽,能讓我們有什麽巨大的改變,那往往就會慢慢地失去學習的活力。
如果我們太想獲得那些立竿見影的東西,會導致我們所學的隻是淺層的技巧,錯過很多寶貴的真知。
秀而不實者有矣夫:立誌容易,堅持不易,抵達目標更不易
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實者有矣夫!”
“秀”是指開花。
“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種一棵花,出了苗但是不開花的有。
“秀而不實者有矣夫”,開了花不結果實的也有。
有一個成語叫華而不實,華而不實的“華”其實就通“花”,與秀而不實是同樣的意思。
此節可以和孔子上文誇獎顏回的話連在一起理解。孔子說,顏回真可惜啊,他整天都在那麽努力地學習。顏回是典型的已經開了花的、有美好未來的一位學者,但是他“秀而不實”,最後沒有結出學問的果實,便過早地去世了。這是孔子的感歎,對於顏回,他太惋惜了。
如果不單指顏回,那麽這句話不僅僅是表達感慨,還是陳述道理。孔子的意思就是,立誌學習和真的能夠堅持學下去,是有很大差距的。
想成為好苗子的人很多,大家都願意積極地報名,最初也都帶著熱情去學習。但到最後,能夠開出花來的有多少呢?開出花來,意味著你學到了一定的程度,堅持了下來。這個過程本身就在進行無形的篩選。
堅持一段時間,想結成碩果,難度更高,因為這不僅需要我們有堅定的誌向、不懈的堅持,還要有一定的機緣。
機緣是很重要的。人生中,很多事情的成功其實都有一些機會的成分,我們要承認這一點。如果不願意接受機緣的存在,內心就會陷入求而不得的糾結和痛苦。
後生可畏:孔子對年輕人的期許
子曰:“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後生可畏”是我們經常聽到的一句感慨,比如見到一個很優秀的90後,人們會說後生可畏,形容這個年輕人真是厲害。
畏的是什麽呢?畏的是後浪把前浪拍在沙灘上。
“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孔子說,你怎麽知道後麵的年輕人不如我們現在的人呢?孔子以一種開放的、充滿期許的態度來對待年輕人。這從好古的孔子口中說出來,相當不容易。
孔子說“信而好古”“吾從周”,這說明他很推崇傳統的文化和禮儀,他也認為自己繼承了周朝的文化。但同時,孔子非常理智地告訴大家,“焉知來者之不如今”,年輕人一批一批地成長起來,未必就不如我。
“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一個人如果到了四五十歲還沒有出名,這樣的人也就不足以畏了。這句話會給當下的中年人帶來極大的焦慮,有人一讀到這裏,就想:“完了,我都四十二歲了,還沒什麽名氣,我的人生怎麽辦?”
我們要根據時代背景去理解孔子的話。孔子那個時代的四五十歲和現在的四五十歲所處的人生階段完全不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前,中國人的平均壽命隻有三十五歲。
在孔子的時代,四五十歲可能已經日薄西山了,但我們現在的四五十歲正當壯年,大有可為。比如屠呦呦女士,她之前也是“無聞焉”,大家都不知道她,但她後來獲得了諾貝爾獎。她現在還在進行積極的研究,得出一個又一個科學成果。
不要把孔子這句“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太當真,不要到了中年就開始焦慮。慢慢來,最好的時光就是當下,一天進步一點點,什麽時候開花、結果都未可知。
其實我一直覺得這句話的解釋不夠完美,因為這不像我所理解的孔子。孔子怎麽會說這麽教條的一句話呢?但是我暫時也沒有更好的解釋。
我能夠想到的情況就是,當時的四五十歲相當於我們現在的七八十歲,所以孔子說,如果到這個歲數還不做出成就來,就麻煩了。
巽與之言:提高領導力,先學會正麵反饋
子曰:“法語之言,能無從乎?改之為貴。巽與之言,能無說乎?繹之為貴。說而不繹,從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吾末如之何也已矣”的意思是,我都不知道該拿他怎麽辦了。
哪種人讓孔子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呢?
我在《可複製的領導力》裏講過管理學中最常用到的兩個工具:正麵反饋和負麵反饋。
“法語之言”就是負麵反饋,義正詞嚴的批評,也就是我們說的忠言逆耳。“法語之言,能無從乎”,意思是當別人對你進行負麵反饋的時候,你能夠不聽從嗎?
“改之為貴”的意思是,最重要的是聽了要能改。
負麵反饋往往是這樣的情形:
“你這根本不對。”
“對對對,是是是,是我不對,我覺得您說得特別對。”
表麵上聽起來是完全順從,也不吵架,也不違逆,因為提意見的人往往是領導。但是領導一轉頭,下屬該怎麽做還怎麽做,陽奉陰違。
“巽與之言”,就是恭遜、謹教之言,也就是正麵反饋。如果有人對我們說一些讚揚的、恭敬的、鼓勵性的話,我們聽完以後,難道會不高興嗎?當然很開心。
正麵反饋有一個標準的表達模式,稱為二級反饋,即“表揚+說明原因”。二級反饋的目的是塑造員工的行為,讓員工按照領導期待的方向前行。
“繹之為貴”,“繹”是分析、琢磨的意思。收到了領導的正麵反饋,員工不能隻顧著開心,還要仔細琢磨一下,領導今天表揚我意味著什麽?我能夠從中吸取什麽樣的經驗?我下次應該怎麽做?
對正麵反饋進行分析,這樣的表揚才有意義。“繹之為貴”,就是分析別人表揚背後的真實含義,並讓自己有更好的改變,這才是最重要的。
孔子“末如之何也已矣”的兩種人,是“說而不繹,從而不改”:一種是聽別人表揚自己,隻知道高興,從來都不會總結、不會分析的人;另一種是表麵答應卻死不悔改的人。
對應《可複製的領導力》,“說而不繹”是二級反饋無效,“從而不改”是負麵反饋無效。
孔子感慨,教一個人,表揚他也無效,批評他也無效,這種情況下簡直不知道該拿他怎麽辦。
為什麽孔子的學問這麽精深呢?早在兩千五百多年前,他就一直在琢磨如何帶團隊,如何管理人、教育人,他那時總結出的很多科學的方法,和我們今天的研究幾乎是一致的。
毋友不如己者:建立高質量的人際關係
子曰:“主忠信,毋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
這句話在《學而》裏“君子不重則不威”中有,讀者可以翻看《學而》中第八節的詳細解釋。
匹夫不可奪誌也:精神與意誌,是最堅不可摧的力量
子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誌也。”
李零教授在《喪家狗》中說,這是他在《論語》中最喜歡的一句話。
“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誌”,葉挺將軍在皖南事變以後被抓入大獄,就是用這句話進行自勉。因為皖南事變已經發生,三軍已經被奪帥了,但是“匹夫不可奪誌”。
作為將軍,已經兵敗了,事實既成;但作為一個普通人,要堅持信念,不可屈服。
作為人,我們是要有精神和信念的,這種精神沒有任何東西能替代和戰勝。三軍是由很多人組成的、力量無比強大的組織,但是它依然不能夠替代一個人的精神力量。
“三軍可以奪帥”,是謀略、操作、實力上高下的較量,靠兵法和裝備就能夠做到。匹夫之誌雖然看似不起眼,卻是再大的外在力量都無法奪去的。
中國古代,有一個特別感人的史官的故事。齊國的大臣崔杼弑君時,太史在旁邊記,“崔杼弑其君”。崔杼對太史說:你給我改成“齊王暴斃”。
史官說:改不了,你就是弑其君。
改不了,史官就要被殺頭。被殺之後,史官的二弟繼任。崔杼說:你給我記“齊王暴斃”。史官還是寫“崔杼弑其君”。又被殺頭。
三弟繼任,還是“崔杼弑其君”,又被殺頭。四弟上來,依然寫“崔杼弑其君”。
崔杼一看,說:這些人這麽倔強,算了,就這樣吧。
三個哥哥都被殺了,四弟拿著史書往外走。見門外有一個史官拿著筆和冊子正往裏麵跑,四弟問:你來幹嗎?
門外的史官說:我聽說崔杼殺人,我來接你的班。如果你也被殺了,我進去還是要寫“崔杼弑其君”。
這就叫作“匹夫不可奪其誌”。
中國古代有很多壯烈的故事,這是我們文化中最動人的底色。中國人力量的源泉是從哪兒來的?就是這樣一代一代傳下來的,來自這些有節操的、了不起的人所產生的“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誌也”的精神。
有一部我們比較熟悉的科幻小說叫《2001:太空漫遊》,已經拍成了電影。在飛船上,有機器人和宇航員。機器人不是一個人,機器人做決策都是依靠算法,經過計算,覺得叛變最有利,它就會毫不猶豫地叛變。但宇航員是一個人,作為人,他有自己的精神和意誌,他與機器人不斷地做鬥爭,最後挽回了飛船。
人的精神是很重要的,精神與意誌是我們和其他物種最根本的區別。
以上講到“奪誌”的,看起來都是非常殘酷的外在條件,比如殺人這種絕對暴力的手段。但在生活中,軟刀子才更可怕。有時候,我們被奪誌,根本不是緣於外在環境的迫害,不可能有人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逼你放棄學習,放棄理想。奪人誌向的,往往不是痛苦,反而是眼前的“幸福”——因為擁有了金錢,擁有了舒適的生活,就遺忘了曾經的目標和信念。
比如一個人本來很努力地求學,但突然有了一個不錯的崗位,能夠馬上賺到錢,他就會搖擺不定,這就馬上被“奪誌”了。
梁啟超是中國近代史上我非常佩服的教育家,從他教自己孩子的過程,就能看出其大教育家的風采。梁思成、梁思永在美國讀書,他們給父親梁啟超寫信,意思是這兒的環境實在是太好了,生活又舒適,又有趣,所以我們都長胖了,覺得幹什麽都提不起勁來,鬥誌都消磨了。這樣的信實際上是在做自我反省。
梁啟超回信提醒孩子,被安逸的生活消磨意誌,是沒出息的。外在的環境美好,不是精神變得萎靡的理由,如果你經不起誘惑,說明你沒有力量,這其實也是一種匹夫被奪誌的表現。
真正的匹夫之誌,不會因為條件的變化而變化,匹夫之誌是一種堅韌的精神力量。
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的鈍感力
子曰:“衣敝縕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與。‘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終身誦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
子路跟孔子的互動,基本上是這樣的模式:孔子其實挺喜歡子路,但隻要一表揚子路,子路就翹尾巴。子路一翹尾巴,孔子就敲打他一下。
“衣”是動詞,穿衣的意思。“衣敝縕袍”是說穿著破爛的衣服;“衣狐貉”,是穿著皮毛大衣。
有一天,孔子感慨地說:子路不錯,穿著破舊的、打著補丁的衣服,與那些穿著狐皮袍子、貉皮袍子的人站在一塊兒,還能做到不以之為恥。
試想我們自己,在一個正式的場合,別人都衣著亮麗,女士穿著禮服,男士穿著正裝,打著領帶,而你隨意地穿著一件連帽衫,這時你是什麽感覺?也許你並不是不禮貌,而是事先不知道情況,此時,你還能淡定地跟別人溝通嗎?
我有過一次類似的經曆,感覺壓力很大。我穿著便裝,跟一群穿西裝的人在一起,當時就覺得自己格格不入。
當周圍全是貴族,全都身著貂皮大衣,一個個氣宇軒昂時,有的人衣著樸素,雖然表麵上可能假裝不在乎,但內心還是覺得別扭。子路不一樣,他能真正做到“不恥”。對於衣著上的差異,他不以為意,不覺得這件事情有什麽大不了的。
子路沒那麽敏感,他是一個典型的鈍感力很強的人,他有時候都敢得罪孔子。不就是穿得破一點嘛,他並不在乎。
孔子引用了一句詩來誇獎子路——“不忮不求,何用不臧”。這出自《詩經》裏的《雄雉》,“忮”是嫉妒之意,“臧”是美好、善良之意。這句詩是說,一個人不嫉妒、不貪求,如此善良。當一個人處在這麽好的一種狀態時,還有什麽事做不好?
子路聽到孔子的表揚,特別開心。你看,子路多淳樸,他多麽喜歡孔子,孔子簡簡單單地誇獎了他一句,他就“終身誦之”,一天到晚不管走到哪兒,嘴邊都念著“不忮不求,何用不臧”。恨不能告訴別人:你們了解我嗎?夫子說了,我這個人的原則是“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孔子聽了以後又笑了,說:你做到“不忮不求”也很正常,這離善良和完美還有差距呢,有什麽好天天掛在嘴邊的?
孔子的意思是,僅有這麽一點點美德是不夠的。也可以解釋為,孔子說:我一表揚你就滿足,這是不行的。僅有這麽一個“不忮不求”的優點,還達不到美好、善良的標準。你需要學習和提升的東西還多著呢。
我們也不要笑話子路沒見過世麵,為這麽一個小優點就高興成這樣。我們要知道,子路能夠被孔子這樣表揚一次,是很不容易的。
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也:日久見人心
子曰:“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也!”
陳毅元帥寫過一首詩,是描述鬆柏的:
大雪壓青鬆,青鬆挺且直。
要知鬆高潔,待到雪化時。
孔子的這一句感歎,也用了詩一樣的語言。“歲寒”,就是到了二十四節氣裏的小大寒,是天氣最冷的時候。此時,我們才能夠知道鬆柏比別的樹凋零得晚得多。
此處也有爭議。有人說,鬆柏根本就不凋,所以應該叫作“鬆柏之不凋也”。也有人解釋說,鬆柏不是不凋,而是長出新葉替換舊葉。比如鬆樹,地上凋落了很多舊葉,但枝幹上依然滿覆著鬆針,隻是看起來像不凋一樣。
大家還是習慣念成“知鬆柏之後凋”。
這句話如同“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真金不怕火煉”這些俗語。不到關鍵的時刻,我們很難知道誰才是經得住考驗的。
這句話很有畫麵感。可以想象一幅古畫:孔子身著長袍,站在一棵鬆樹底下,身旁跟著幾個學生。周圍是光禿禿的一片,而這棵鬆樹依舊鬱鬱蔥蔥,孔子緩緩說道:“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也!”
這句話的背後也許有這樣的含義:大家跟我周遊列國,輾轉顛沛至此。漫長的時間過去,到最後,能夠剩下的就是你們幾個人了。這代表著孔子對學生的肯定,也可能代表著孔子對自己信念的堅持。
總之,這句話成為中國古代的一種文化。時間長久,經曆考驗,我們才能夠看出一個人的本心。
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儒家的“三達德”
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
佛家有三寶:佛、法、僧。
道家也有三寶。老子說:“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不敢為天下先”就是謙。所以,道家三寶叫慈、儉、謙。
儒家也有三寶:智、仁、勇。這是儒家的“三達德”,也是儒家的理想人格。
孔子說“智者不惑”。“不惑”是不疑惑的意思嗎?肯定不是。如果是不疑惑的話,孔子在晚年就不會依然有那麽多問題了。這裏的“惑”,是不惑於外物之意。很多人在社會中受騙,往往是起於貪心,假如沒有那麽一絲貪心,騙子就沒有可乘之機。無論是電信詐騙,還是曾經的“路上掉個包”之類的詐騙,都利用了人心中的“貪”。
我的一位老師韓鵬傑教授寫過一本書,叫《中國古代的江湖騙子與騙術》。他研究中國古代哲學,把中國自古以來的各種騙術結集出版成了書,大家覺得很有意思。我們通過分析也能了解到,現代的各種詐騙方法,雖然工具先進了,但基本的邏輯與古代的騙術是一模一樣的——所有騙術的核心,都在於要調動他人的貪念。
貪念一起,離上鉤就不遠了。
“知者不惑”,是說智慧之人是不惑於外物的。當一個人不惑於外物,對外在的誘惑無感時,那麽“占個便宜”“得到名聲”,所有這些浮於外表的、虛榮的東西,對於他來講都不重要。這就是明智,這就是智慧。
“仁者不憂”,就是一個心中有別人、真正有仁心的人,憂愁會少很多。假如一個人滿腦子想的都是自己的得失、勝負,糾結於自己有沒有被公平對待,就會終日患得患失,活得焦慮而擰巴。但是假如你心中有著浩大的世界,不在乎個人得失,覺得“自己失去了,世界得到了;自己吃虧了,世界獲益了”,你就會活得豁達而暢快。
楚王丟了一張弓,手下的人要去找,楚王說不用找,“楚人失之,楚人得之”,意思是,我雖然丟了一張弓,但還是被我們楚國人撿了。能達到楚王的這個境界,人就不會有那麽多憂愁。
如果我們再把視野放大一點,連“楚”字都去掉,變成“人失之,人得之”,那就更沒有什麽好糾結的了。
有一個故事:一個老人擠上火車,發現新買的皮鞋隻剩一隻了,他二話不說就把剩下的那隻鞋也丟出窗外。旁邊的人不解地問:你怎麽把鞋給扔了?老人說:我現在扔,別人還能撿到一雙,我要不扔,別人撿一隻也沒用。
當一個人心中有別人時,就不會對自己遭受的一點損失耿耿於懷。
這是很難做到的。我有一次跟朋友在河裏玩,朋友腳底一滑,鞋順著河水漂走了,我當時想起“老人扔鞋”的故事,就對朋友說:“快扔鞋,快把你那隻鞋扔過去,順著河一塊兒漂走。”他說:“我偏不,我至少還有一隻。”他踩著僅剩的一隻鞋回到岸上,左想右想,發現這隻鞋還是沒什麽用。
但是真要讓他在當時丟掉一雙鞋,太不容易了。
憂愁的根源,是自我的放大,自我越大,憂愁就越多。如果心中有別人,放鬆自我,憂愁自然就減少了。
“勇者不懼”,如果理解成“勇者對於什麽都不害怕”,那就錯了。“不懼”並不是什麽都不怕,而是要有勇氣。何謂勇氣?勇氣就是明明怕得要死,該做的事還是要做。這就叫作“不懼”。
我認為以上是孔子自道,是孔子在表達自己。他當然不會說“我這個人是智仁勇兼具的”,但是從孔子自身所體現出來的種種行為中,我們能夠看出來他既是智者,又是仁者,還是勇者。孔子常常表現出英勇的氣概,他會打仗,也能跟著國君去外交,為魯國爭取更大的利益;他會為奴隸仗義執言,會幫助弟子們度過艱難。他絕對是勇氣十足又明智仁愛的。
希望我們每個人都立誌追求這樣的品質。
“可與共學”“可與適道”“可與立”“可與權”:求學的四步進階
子曰:“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
我們在學習的時候,基本上是分了這四個台階的。
首先,“可與共學”,這是入門。一個人報了名,開始進門學習了,這叫作“共學”。
其次,“未可與適道”,雖然大家在一塊兒學習,但未必都是來求道的。很多人是為了交朋友而進入學堂,還有的人是為了以後能夠混口飯吃而來學本領。立誌求道的人是少數。
再次,“可與適道,未可與立”。一些人的確是奔著求道而來的,但是“未可與立”,他未必能夠守住道。
從想學到追求學道,再到學成守道,是不是就夠了呢?
當然不夠。
所以最後,“可與立,未可與權”,如果能夠堅守求道,還要懂得權變。權變才是我們求學的最後一步。
通權達變是儒家所追求的境界。王陽明就可以被評價為通權達變。王陽明在跟寧王打仗的時候,偽造公文文書,上麵全是假話,寧王被騙得一愣一愣的。王陽明如果是一個腐儒,就會堅持君子不能說謊的原則。但王陽明知道現在是在打仗,我們是正義的一方,何必跟造反的寧王講什麽溫良恭儉讓呢?兵不厭詐,這就是通權達變。
孔子對於自己的人生概括,是七十歲以後“從心所欲,不逾矩”。通權達變一定是有一個限度的,我們要追求的是,通權達變而不逾矩。如果別人給賄賂也收,隨意地弄虛作假,那不是通達權變,而是失去底線。
通權達變的關鍵,是掌握尺度,所以這是很高的境界,是有修為的人才能夠做到的。
在這句話中,孔子講了求學的四步進階:第一階是“可與共學”;第二階是“可與適道”,也就是追求道;第三階是“可與立”,即守道;第四階是“可與權”,即權變。
教條相對容易,而自在很難。
如果有心的話,你可以對比一下朱熹和王陽明作品的風格。朱熹寫的東西,基本上是“可與立”,他能夠守住道,他也是聖人;但是王陽明寫的東西,明顯要活潑得多,應用性更強。王陽明能夠在事功方麵做出很好的成就,是通權達變的結果。
希望我們能夠先立一個誌向,從“共學”開始走入“適道”,逐漸地走到“立”,最後才能通權達變。
夫何遠之有:一切放棄前行的理由,都是借口
“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
感受到這節的美好了嗎?
在此節中,孔子引用了《詩經》裏的一首詩,這首詩太美了。
“唐棣”大概是白楊樹的變種,“唐棣之華”,指的是唐棣開出來的花。
“偏其反而”,就是翩翩搖擺的樣子。
起興是《詩經》中最常見的藝術手法,一般是從植物、動物開始起興:唐棣的花兒,翩翩搖擺,那麽美好,我怎麽會不思念呢?
這是一個男子對一個女子所唱的詩。他說:你那麽美好、那麽漂亮,一想到你的樣子,我就心旌搖蕩。我為什麽始終沒來看你呢?不為別的,主要是你家住得遠。
孔子馬上就識破了這個男人。孔子說,“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意思是他根本就不是真的想念,他要是真想那個女孩的話,能有多遠?
孔夫子是周遊過列國的人,東周那麽多國家,他幾乎坐著車走了一圈。那時候,華夏地段也不大,村落很小,男子和女子最多隔著個村,肯定能夠去看她。
把“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用在戀愛中,很有用處,比如你可以對戀人說:如果你真想我,萬水千山都不是問題,可以漂洋過海來看我。
但實際上,當我們將這句話用在求學上時,就能夠感受到它的深意。很多人跟著孔子求學,經常抱怨說“太難了”“太遠了”“做不到”“天賦不夠”,或者“力不足也”。人們慣用此類托詞,就像一個男生其實並不是真心喜歡某個女生,隻是騙她說“我很喜歡你,隻不過咱倆不合適”來搪塞這個女生而已。
所以孔子說:不要再用這樣的話來搪塞了,如果你真心想學習的話,哪有那麽遠?心誠便不畏路長,孔子說:如果你願意的話,距離不是問題,努力地走就到了。
我特別希望戀人之間能用上像“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這種古雅的表達。為什麽很多人覺得自己不會講話?孔子說,“不學《詩》,無以言”,如果你不好好地學習《詩經》,你就不會說話。我們看看,孔子多會說話啊,哪怕張口批評之前,都可以先念一段美好的《詩經》做鋪墊。
希望大家喜歡《子罕》最後這一節充滿詩意與哲思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