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該慶幸

  季半夏來到民政局的時候,心情已經很平靜了,剛才在細雨中漫步時,她想了很多很多。


  世界這麼大,美好的東西這麼多,她何苦要和一段過去糾結不已?是該放下了。為了自己,也為了她的小阿梨。


  所以,在民政局見到傅斯年時,她雖然驚訝,卻並沒有太多的憤怒和痛苦。


  傅斯年沒有跟她寒暄,他只是看著她,朝她微笑:「上次忘記恭喜你了。」


  恭喜?季半夏愣了愣,見他的眼神掃過自己的小腹,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呵,原來是恭喜這個呀。她有了劉郴的孩子,而他微笑著恭喜。


  如果是過去,季半夏一定會諷刺地一笑,然後說一些尖銳的話嘲諷他。不過現在她不一樣了,她有小阿梨了,她一定要保持心境的平和,不要動怒,不要口出惡言。


  內心深處,她千百次的檢討過自己,如果懷豆豆時她不和傅斯年置氣,不爭吵,不動怒,豆豆是不是就可以平平安安地生下來?


  她不知道。但是她的小阿梨,她一定一定要拼盡全力去保護她。她的阿梨不能再有任何閃失。


  季半夏回了傅斯年一個淡淡的微笑:「謝謝。」


  再也找不到話題,二人相對無言。氣氛沉默而微妙。


  傅斯年領了號,兩人坐在椅子上等著排隊。隊伍中有一對夫妻,帶著兒子一起來離婚。那男孩七八歲左右,生得虎頭虎腦,不耐煩好好坐著,張開兩臂假裝自己是飛機,在椅子上練習飛翔。


  夫妻倆各自黑著臉坐著,估計也沒心思管孩子。


  男孩本來離季半夏挺遠的,不知道怎麼突然就站起來朝這邊衝過來。嘴裡還模仿著飛機起飛的聲音。


  孩子速度太快,季半夏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壓根沒注意到孩子正朝她衝過來。


  傅斯年來不及多想,一把攔在季半夏身前,熊孩子剎不住車,整個人都撞在傅斯年胳膊上,滿手的薯片渣抹了傅斯年一身。


  孩子父母過來道歉,又把闖了禍的小男孩拉走。季半夏看著傅斯年衣服上油膩膩的薯片渣,十分過意不去,拿出紙巾遞給他:「擦擦吧。剛才謝謝你。」


  傅斯年沒接她的紙巾,淡淡道:「不用了,一會兒扔掉就是了。」


  季半夏知道他是怕髒了手。見他帶著薯片渣正襟危坐的樣子又覺得好笑。


  人生果真循環啊,第一次見面,傅斯年扔了大衣,最後一次見面,傅斯年又要扔掉外套。多麼精確的句號。


  季半夏正在胡思亂想,劉郴的電話打過來了。


  「半夏,證領到沒?沒遇到什麼麻煩吧?」


  「嗯。還在等。應該會順利。」季半夏簡短的回了一句。


  「我這邊忙完了,一會兒我過來接你。」


  「不,不用了,我自己回去。真的不用,你別來了。」季半夏又有些慌了,趕緊阻攔他。


  她也說不清,為什麼不想讓劉郴在這裡和傅斯年相遇。


  「好吧,那你自己千萬小心。」劉郴叮囑了好幾遍,這才掛了電話。


  一直沉默的傅斯年開口了:「你們什麼時候結婚?」


  「呃……」季半夏沒想到傅斯年突然拋出這個問題,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傅斯年誤會了她的遲疑:「沒關係,你可以不說。」


  他的語氣,有尷尬,也有落寞。


  季半夏以為自己已經看淡,可她沒想到,心還是針扎般刺痛了一下。強勢霸道的傅斯年,確實很少有這樣的窘態。


  季半夏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不說。她低頭把玩著手裡半朵梨花,眼角的餘光看到,傅斯年尾指上那枚戒指,屬於她的戒指,已經不見了。


  她將梨花揉碎,待到再抬起頭時,眼底已是一片平靜。


  隊伍一點點挪近,終於排到他們了。原來離婚手續如此簡單。季半夏拿著綠色的小本子,看著上面自己的單人照片,心中百感交集。


  當初海誓山盟,以為情比金堅。如今勞燕分飛,兩人各奔前程。


  愛情不過如此。


  跟這脆弱的男歡女愛比起來,還是肚子里這團溫熱的血肉更可靠,更貼心,更讓人生有所愛,死有所哀。


  兩人並肩走到門口,季半夏在細雨中轉過身來,她微笑著朝傅斯年伸出右手:「那麼,再會。」


  她仰著頭看著他,朝他微笑,用力地微笑。


  無論如何,她希望他記住她今天的樣子,分手的這一天,她是微笑的,安詳的。


  第一次見面,她那麼狼狽,連件蔽體的衣服都找不到。最後一次見面,她要給一個圓滿的句號。


  傅斯年伸手握住她的手,他的臉上沒有笑容,他也想笑的,但是他做不到。


  「半夏,好好的。」他用力握緊她的手。


  她的手,已經不是23歲小女生的柔滑圓潤,他和她的歲月,真的結束了。


  「好。」季半夏鄭重的點頭。她會好好的,她有小阿梨,她一定會更加堅強,會更加勇敢,她會把日子過得好好的,讓所有人都知道,哪怕再多的艱辛,再多的困苦,她都不會被壓垮!


  她不會辜負這一場春光,不會辜負以後成千上百個日日夜夜。


  傅斯年目送季半夏離開。她的背挺得筆直,從他第一次見到她,她就是這個樣子。單薄的肩背像一張繃緊弦的弓,柔弱,卻又充滿力量。


  雨絲在空中編織出細密的網,季半夏的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最後終於消失在街角。


  眼睛脹得生痛,胸口也堵得喘不過氣來。傅斯年仰起頭大步走進雨霧。


  心甘情願一場送別,這不是預料之中的結局嗎?他還有什麼好傷感的?

  幸好,是她先離開,是他目送了她的背影。


  新婚之時,季半夏曾笑言:「將來我們不一定能同時死,要是一個人先死了,那留在世界上的那個人該多痛苦。」


  他吻吻她:「那你先死。我留下來送你最後一程。」


  而她想了想,搖了搖頭:「還是你先死吧。我留下來送你。留你一個人孤零零的,我捨不得。」


  她又眨眨眼:「啊,我們可以一起死嘛!等我們都動不了了,一瓶安眠藥你一半我一半,手握著手一起離開。」


  當年的那些痴話,傻話還在耳邊。而如今,他該慶幸,是她先離開。


  傅斯年低頭看看手裡的離婚證,慢慢將它一點點撕得粉碎,一股腦扔進了路邊的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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