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他投降了
第二天早上七點多鍾,一輛宣傳車從果城方向開到朱鳳廠來了。
這是一輛十輪大卡車,打著“井岡山戰鬥團”的旗號,掛著毛主席彩色畫像;
以“揪黑幫”“造反有理”的音樂做背景,“打倒”“揪出”“炮轟”的口號從高音喇叭裏傳出,響徹山穀,車子還在離山邊宿舍幾百米遠的山灣堰塘那裏,聲音就已經傳了過來。
車子開到山邊宿舍楊木青家的樓下就停住了,沒有開進廠。
車上坐著十多個男女,都身穿草綠色軍裝,佩戴紅袖章,紮著寬皮帶,腰間掛軍用水壺;
有的持長槍,有的拿短槍,有的握鋼釺;
男的戴黑色墨鏡或茶色太陽鏡,全是武鬥人員的裝扮。
楊木青一家大小還沒起床,突然被高音喇叭吵醒了。
還沒回過神來,就聽到門外吵吵鬧鬧,門被捶得“咚咚”響,華靜歇斯底裏地大罵道:“楊瞎子開門!給老子滾出來說清楚!”
楊木青和蘇雅平趕緊起床穿衣服,給三公主也穿好了衣服。
與此同時,大娃和二娃也起了床。
一家五口都穿戴整齊,做好了束手待斃的準備。
由於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情,好奇心衝淡了畏懼感,楊家老小都沒有表現出驚慌失措的樣子,他們隻是互相打手勢,用啞語來提醒對方不要發出聲音。
一家人輕腳輕手地走到二門口集合,悄悄打開二門,從門縫裏觀察廚房的窗戶。
隻見玻璃窗上糊著一層白蒙蒙的霧氣,把外麵的情景擋住了。
這幢新建的水泥樓是朱鳳廠頭一次用水泥修建的職工宿舍,為了省料,每家三間屋隻安裝了一道大門,裏麵兩間屋隻有門口,沒裝門。
楊家自已在廚房與第二間屋的門口安裝了一道厚實的木板門,並加了暗鎖。
那年頭家家戶戶都用明鎖,用得起暗鎖的家庭不多,用暗鎖也是身份的象征。
楊木青的安全意識比一般人強烈,他一搬進新房就做了這件裝二門、上暗鎖的與眾不同的事。
房屋結構相同的十四戶人家,隻有楊家安裝了二門。
沒想到這二門今天派上了用場。
當華靜一拳頭砸碎楊家廚房的玻璃窗,把他那瘦得象猴子的高長身子從窗戶格子裏塞進廚房,打開門栓子後,一夥人蜂擁而入。
然而他們被楊家的二門擋在了廚房裏。
二門旁邊沒有窗口,隻有厚厚的牆壁,華靜的拳頭沒有了用武之地。
華靜隻敢砸玻璃窗,不敢砸門,打碎玻璃和砸門的性質不同,他背著“打砸搶分子”的罪名進過學習班,把黨的政策背得滾瓜爛熟。
楊家二門讓華靜這夥造反派無可奈何,隻好罵罵咧咧。
畢竟這不是武鬥時期,全國各地剛給打砸搶分子辦了學習班,解決了挑動武鬥的劉、張二人,華靜這夥人扮成武鬥隊員的樣子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
宣傳車在樓下喧擾一陣,吵了群眾的瞌睡,星期天,大家都想睡個懶覺,被吵醒的職工跑出來罵宣傳車,有人拿起磚頭做出要砸車子的架式,被旁人攔住了。
見激起了眾怒,楊木青又不肯出來,宣傳車等得不耐煩,幹脆丟下華靜等人徑直開進廠,停在俱樂部壩子裏了。
拉拉隊一走,噪音強度減弱了,馬路上的聲音也聽得清楚了,群眾的議論聲讓外強中幹的華靜開始驚慌起來,想快點完成使命,便不得不收拾起猙獰麵目,又露出和顏悅色,“老楊、老楊”地呼喊起來。
楊木青裝聾作啞,一家老小都屏氣凝神地躲在二門背後,不敢出大氣。
“老楊!老楊開門!”華靜不厭其煩地邊喊邊拍門。
其他同夥有的在廚房進進出出,在樓梯上跑上跑下傳遞幕後指示;
有的不耐煩地催促,揚言砸門,但都是嘴裏嚷嚷,沒誰真正動手。
就在這時,一聲“倒桶子咯”的驚呼在樓道上響起了。
圍在楊家門口看熱鬧的左鄰右舍趕緊散開,各自回家端桶子。
見有幾個造反派圍在楊家門口,付素英故意端起桶子往他們中間擠過去,把他們臭得直拿手捂鼻子。
楊家也急著倒馬桶,家人要正常生活,楊木青不能不出門,他便隔著二門跟華靜談判。
很快說好隻讓楊木青到馬路上當眾對質,保證不會批鬥他,不會對他動武。
等宋光臣挑著大糞桶去對麵那幢樓辦公時,楊木青跟華靜他們到了自家樓下的馬路上。
楊木青一出現就被團團圍住了。
他看見圍觀者有棒棒,也有砸派,棒棒眉開眼笑,砸派沉默不語;丁陽江之流混在人群中煽風點火;看熱鬧的比鬧事的多。
被華靜問來問去,楊木青起初不肯開腔,他想等人來解圍。
然而等了半小時也沒見誰來救他,他悲憤地想:“反正責任不是我自己的,事情來了,就莫人管了!”
於是他開口了,用極不耐煩的口吻說:“學習班的事是軍代表喊做的,對不對?我不曉得啥!”
“軍代表走了!廠頭哪個指使的你?”
華靜眨了眨浮腫的單眼皮,聳了聳鷹勾鼻子,陰沉著臉大聲問。
“快說!”
華靜的同夥跟著起哄。
見楊木青又把頭低著看馬路,置若罔聞的樣子,華靜把腰間寬皮帶提了提,把屁股上的短槍摸了摸,撈衣紮袖,裝出要抓人的樣子嚇唬楊木青。
他氣急敗壞地說:“這裏不說!日麻的,弄到文化宮去說!”
見此情景,帶著三個孩子站在家門口陽台上朝下看的蘇雅平大聲喊起來:“要文鬥不要武鬥!”
頓時間,左鄰右舍也跟著吼起來:“要文鬥不要武鬥!”
馬路兩邊的兩幢新樓,二樓和三樓陽台上都擠滿了人,大家紛紛聲援蘇雅平。
挑著糞桶的宋光臣替楊木青打抱不平,用他那夾舌頭結結巴巴地說:“你、你們這些人,當、當官的不找!找到老、老楊起啥作用?
要、要找,去找遊、遊鼻帶嘛!”
有人勸宋光臣莫管閑事,謹防惹火燒身,宋光臣大聲說:“惹、惹到老、老子,就是一、一桶子給他潑、潑去!”
見有個農民伯伯是楊木青的鐵杆,肯為他兩手潑糞,華靜的氣焰沒那麽囂張了。
雖說他們個個抄家夥,但隻有他們自己心裏頭明白,槍裏都沒裝子彈,就是有子彈也不敢開槍,拿著鋼釺也不敢捅了。
但是宋光臣把糞桶子扣在他們頭上的行為算不上犯法。
華靜害怕沒拿到楊木青的口供,反倒被淋一身大糞,趕緊說:“要不,進廠去!當到那些群眾說!哪裏放的毒,就在哪裏消!”
“進廠就進廠!”楊木青大聲說。
心想:“隻要不弄去使黑,隻要有群眾看得見,就不怕。”
緊接著,他又說:“等我上個廁所!”
他往馬路旁邊的公用廁所走去,華靜一夥人趕緊跟上,生怕他趁機跑了。
上完廁所,楊木青隨同華靜等人一起往廠裏走,後麵跟了一群人。
宋光臣沒跟進廠,他挑著大糞桶進不了廠。
蘇雅平忙著買菜、煮飯,也沒跟進廠。
三個娃兒也沒跟進廠。
對於朱鳳廠子弟來說,隻有壞蛋才被揪鬥,壞蛋的孩子沒臉見人,除了送飯的時候才不得不露麵。
楊家三兄妹自尊心極強,極要麵子,他們不願出門被人指指點點,都躲在家裏。
楊木青後來在兒女們心目中失去威信,二娃動不動就頂撞他、抨擊他,甚至辱罵他,就跟這次楊家被騷擾的事件大有關係。
華靜一夥人挾持楊木青走到新廠門口外麵就停了下來,不肯進廠了。
華靜說:“就在這裏說!廠頭有廠頭的事!”
原來華靜接到情報,得知俱樂部壩子正在揪鬥雷中烈,幕後老板不讓楊木青和雷中烈會合,要分開逼供。
楊木青正在猜測華靜變卦的原因,隻聽守門的尤麻子大聲說:“把楊老師弄到山邊鬥,把老雷圍在俱樂部壩子裏,群眾鬥群眾,叫啥話!”
尤麻子是老工人,身強力壯,愛打抱不平,是資格最老的門崗,華靜他們平時從廠裏偷東西得從他眼皮底下過路,不敢得罪他,怕他掌握了他們的犯罪證據。
華靜顯得有點狼狽地說:“就在這說,不說,今天就不能回去吃飯!”
日當正午,火辣辣的太陽曬得楊木青口幹舌燥、心亂如麻。
他左思右想,越想越生氣,分明自己是聽從組織安排,被逼上梁山的,現在攤上了事,組織也不管了,隻有宋光臣和尤麻子這樣的農民和工人來為自己說話。
想到這裏,他生氣地說:“緊緊纏著我做啥子嘛?你們找我說,我說不清楚,要找主持人才把你們那些事的來龍去脈說得清楚!”
“好!就等你這句話!”
躲在人群中使壞,假裝群眾的丁陽江得意忘形,一下子大吼起來,暴露了他的真麵目。
一不溜神抖掉畫皮的丁陽江幹脆站在光天化日之下發號施令:“走,去找雷中烈!”
“這個老楊的態度好了!你可以回家吃飯了!下午還得請你進廠去一下。”
華靜的瘦猴臉上泛起紅暈,洋溢著大獲全勝的喜悅之情。
楊木青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回家,聽到在他身後有隱隱約約的議論聲:“他投降了!”“楊木青認錯、檢討了!”
很快的,“楊木青被擺平了”的消息就傳遍了朱鳳廠,一時間,有人歡喜有人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