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日子難熬
花橋繭站在廣縣通往渠縣公路右側一條較為僻靜的街道上。
這條街大都是古老的瓦木平房。
住家戶居多,也有油店、打米房、紙煙攤等少量商鋪;
最高的一幢洋房是區公所。
在區公所斜對門有四間不顯眼的平房,都是木板門和木板牆壁。
這就是花橋繭站。
屈指算來,離正式收繭還有二十多天。
廠裏這麽早把楊木青他們派出來,是因為擔心武鬥期間交通不便,路上耽擱,早去比遲去好;
工廠沒有全麵開工,大多數人都閑著的,反正在廠裏也是耍,不如到站上去耍的好。
從繭站的角度來看,出莊人員的花費不由繭站出,耍多久都莫得關係,多一人比少一人好,大家湊在一起熱鬧,不至於象守廟老漢兒那樣孤零零地守著偌大的一座空廟。
楊木青和雷出納邊走邊問路;
最後順著路上曬穀子的一個老大娘的手勢,來到了繭站門口。
隻見大門是緊關著的,沒掛吊牌,與一般住家戶無二。
雷出納擂響了大門。
等了兩分鍾也沒聽到應聲。
楊木青也敲了幾下門。
忽然,門“咿呀”一聲打開了。
一位年近五十來歲的老頭子站在門口嗡聲嗡氣地問:“幹啥子的?”
老頭穿一身藍色幹部服,弓著背,瘦得象猴兒。
“你是不是秦站長?”雷出納說,“我們是出莊的。”
“進來嘛!”
老頭讓他們進來了,又轉身走進裏麵接著劃他的篾條。
楊木青二人進屋後,走在最後麵的雷出納順手關了大門。
兩人把東西放下,毫不客氣地在一張四方桌的板凳上坐下來。
這桌子和板凳擺在一個炕灶麵前。
楊木青一邊拿草帽當扇子扇著,一邊朝四下打量。
這兒有六眼炕灶,還有一個晾場和一個晾架。
從設備看,是個不上萬斤的小站。
站長秦元桂坐在一隻矮獨凳上拿刀劃篾條;
把劃好的一根根篾條整整齊齊地擺在炕灶前麵的土地上。
這些篾條是用來捆晾架的。
見秦站長不說話,楊木青開門見山地說:“秦站長,我們出莊分配到這個站來的。他做出納,我學管炕。”
“嗯。”
秦站長沒多的話,隻嗯了一聲就弓起背背走進裏麵的寢室,提了一個灰塵撲撲的暖水瓶出來。
他把瓶子放在桌上,又拿了兩隻吃飯的土碗擱在桌上,簡單地吐出一個字:“喝!”
接著他走到廚房舀了一盆冷水,把臉盆放在板凳上說:“洗洗臉!”
說完又去劃篾條了。
楊木青和雷出納都沒洗臉,他們走了長路,不敢洗冷水。
坐了很長一陣時間,楊木青邊吃煙邊說:“我們的鋪擺哪裏?”
見秦站長半天不吭聲,楊木青心想:“既然來到這裏偏偏碰上這個朽木腦殼,一切還得自己主動點。”
他邊想邊說:“出納小雷當然住出納室,而我總得安個放當。”
他似乎成了這兒的主人。
要說是主人,倒也沾點邊,繭站本來是朱鳳廠的,楊木青是正式職工,來為本廠收繭子的。
秦站長站起來到處尋查了一陣,找了間堆了幾個繭包子的屋,給楊木青說:“就住這間!”
住當落實後,接下來要解決的是吃飯問題。
秦站長在外麵找了個臨時炊事員。
第二天,臨時會計唐大瑞也來了。
他是個大學生,人稱“唐大學”。
據說五七年被劃成右派,後來摘了帽,被退職後,靠每年出兩季莊掙飯錢。
唐大學四十歲左右,白淨的麵皮,健壯的身體,架子十足,根本瞧不起秦站長。
在花橋繭站住了一天,稍休息了一下,第二天一早,楊木青看到秦站長在縫繭包子,便問道:“秦站長,我們又做啥呢?”
“實在閑不慣,縫繭包子嘛。”
說完後照舊縫他的繭包子。
“繭包子”就是裝繭子的包裝袋。
以往曆來都用麻布口袋,現在打派仗,不通車,繭包子在路上運不走,便想了個就地取材的變通辦法,改用二黃篾席了。
楊木青他們縫繭包子的任務不定,隻不過混混手、打發時間而已。
秦站長還是不搭理楊木青他們,隻整天埋頭做他的活路;
吃了晚飯就自個坐在街簷邊打扇納涼;
沒有多餘的話。
頭兩天出於禮節,楊木青和雷出納吃飯都得喊秦站長一聲,然而無論是楊木青還是雷出納,隻要一喊:“秦站長吃飯咯!”
秦站長都是硬頭乒乓地回敬一句:“就曉得吃飯!”
他板起個臉,仿佛楊木青二人欠了他的錢沒還似的。
就這樣,把楊木青和雷出納弄得臉紅紅的。
從此無人喊他吃飯。
看到別人吃得起勁,秦站長趕緊把圍腰一解,手也不洗,走攏端起碗就往嘴裏刨。
吃了三天,唐大學發現夥食有貓膩,根本談不上質量,就是數量也有問題。
他對楊木青說:“楊老師,你看出名堂了莫得?”
“啥子名堂?”
“夥食!秦元桂這個老東西的糧沒有下足!”
雷出納也附和道:“三兩一餐幹飯,二兩一餐稀飯,數量不足。”
唐大學又接口說:“我們不好開腔,楊老師出麵說一說。不然二天長期下去,遭不住!”
“就是嘛!”
會計和出納一唱一和。
楊木青思忖了一陣,說:“這麽來!今晚上我們都在門口歇涼,我提收繭烘繭的準備,唐會計提財務方麵的準備;
把秦元桂引上路了,接著就提組織夥食團的事,把夥食大權接管過來!”
“這辦法很好!我管帳,楊老師當團長,秦老頭兒就莫法克扣了!”唐大學興高采烈地說。
“還是小雷當團長。”楊木青推辭說。
“要得,我當!”雷出納一口答應下來。
躲在屋裏密謀完畢,三人開始了奪權行動。
他們仨各自端個小板凳湊到屋簷底下,跟秦站長坐在一起擺龍門陣。
從遠扯到近。
天南海北地瞎扯,慢慢扯到工作、生活這話題上來了。
秦站長隻聽不開腔,獨自抽葉子煙。
最後楊木青把話題一轉,臉朝著秦元桂說:“秦站長,眼看收繭工作開始了,主要人員來齊了,二天炕工一來人就多了。
關於這職工的夥食問題,還得由大家選團長和會計。”
“對,應該這樣!夥食吃飯是大家的,就要民主選出的人來辦。”
不等秦站長開口,唐會計就搶著說。
“我同意!”雷出納也接嘴說。
三人都把期待目光聚集在秦站長的臉上。
半歇,秦站長才慢騰騰地說了一句:“唐會計管帳嘛。”
隻說了這一句又繼續抽他的葉子煙。
見他不提團長,楊木青加強語氣說:“還要選個團長!”
“對頭!還有團長!”
唐會計和雷出納異口同聲地說。
沒等秦站長表態,楊木青連忙說:“秦站長是一站之長,責任重,事情多,管夥食忙不過來了,我提議小雷當夥食團長!”
“我莫意見!”唐會計說。
“我同意!”雷出納說。
見秦站長仍一聲不響地悶頭抽煙,楊木青逼問道:“你的意見呢?秦站長。”
秦站長狠狠地“吧唧”了兩口,嗡聲嗡氣地說:“你們選了算。”
“好,一致通過。”楊木青大聲宣布,“小雷當夥食團長,老唐當會計。”
一袋葉子煙的工夫,政變就成功了,楊木青他們輕輕鬆鬆地把夥食大權奪了過來。
那以後,他們的夥食不但數量足了,質量也提高了。
停停做做、做做停停。
楊木青來到廣縣花橋繭站二十多天了。
這二十多天倒也輕閑——縫繭包子的活路也是象征性的。
在武鬥期間,隻求每天能保命就謝天謝地了,哪還顧得上別的。
白天的確平靜,夜晚卻讓人十分擔驚受怕。
郵車不通,二十多天看不到報紙,聽不到消息,紅太陽烤得人心煩意亂,實在難以打發無聊日子,隻好睡覺。
吃過午飯倒下去,一覺要睡到吃晚飯。
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著怎麽辦?
既無電燈又無蠟燭,煤油燈裏隻有一點點煤油,燃起來的火星也象幽靈似的。
夜色蒼茫,酷暑逼人,仿佛天空中有個鐵盒子把人們禁錮起來了。
楊木青他們就是穿件汗衫、搖著扇子,也是汗流浹背的。
除了低聲談論與政治、武鬥、“封資修”無關的生活瑣事之外,隻有清坐、胡思亂想。
這種度日如年的生活何時才是個盡頭?
楊木青不得而知。
可有啥法呢?隻好聽天由命。
一天夜裏,九點多鍾,楊木青他們坐在屋簷下乘涼,隻見一輛大型客車從果城方向開來;
車上擠滿了一車的棒棒。
汽車經過花橋繭站向渠縣駛去。
由於來得快、去得快,花橋的砸派還沒回過神來,汽車已跑遠了。
起初,沒聽到動靜,楊木青以為形勢好轉了,可以通車了,高興起來;
不料那輛車開過去還不到五分鍾,隻聽得街上就放起了劈劈啪啪的“歡送炮”;
隻見一個個砸派人員追著汽車端槍猛掃。
楊木青他們嚇得趕緊往屋裏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