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借錢
楊木青定睛一看,見來人是保衛科的科長劉心德。
劉科長已靠邊站了,正在挨批鬥——被抹成黑臉陪黨委書記任久義跪台子的那一幕成了朱鳳廠人永久的記憶。
劉科長平時在楊木青麵前比較傲慢,現在也沒有了官架子,主動向楊木青打了招呼。
他們互相客氣地說話。
劉科長說:“棒匪今晚上要來燒房子!”
楊木青象打擺子似的,上牙齒磕下牙齒,磕得“可此可此”地響。
也許是冷,也許是怕——是冷是怕已分不清了,他腦子一片空白。
說話間,進來了一個背有點駝的農民,手拿一根長鋼釺,進門就喊了一聲:“老楊也來了。”
“倒桶子咯!”
這聲吆喝條件反射似的在楊木青耳邊響起,他脫口而出:“啊,宋光臣!這是宋家茅屋?”
半歇,宋光臣才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你、你們莫怕!來了我、我就是一鋼釺!”
宋光臣不拿扁擔、糞桶,拿的是鋼釺,楊木青雖看著別扭,但有了點安全感。
仿佛這個瘦骨嶙峋的環衛工變成了他的貼身保鏢。
他心想:“走了那麽久,才走到宋家茅屋。就在對門院子裏,離自家沒幾步路。”
宋光臣給他們講了許許多多情況。
他說:“今晚上要抓人。廠裏今、今下午和晚上都在捆、捆人。”
楊木青十分擔心妻子和兒女,一直坐立不安,天剛麻麻亮,不顧大夥的勸說就離開了宋家茅屋。
臨走前,劉科長再三叮囑他:“莫給別個說我們昨天晚上在這裏!”
朱鳳廠武鬥打死人之後,棒棒被趕走了。
正在上班、來不及逃跑的,統統被抓起來關在工人宿舍的一幢樓上;
男女關一起;
空氣緊張的頭幾天,連上廁所也得由手持鋼釺的看守押送;
凡是棒棒骨幹,被抓到了非挨一頓揍不可;
生技科的武定興和孫元健是兩個大專院校畢業生,平時的派性活動比較隱蔽,隻在暗中幫著棒棒編刻小道消息,在七月二十二號也參加了武鬥,也成了俘虜,被關進了集中營。
有些狡猾點的棒棒,既不到砸派總部報到,也不敢出門,叫人用鎖把自己反鎖在寢室裏,等風聲稍稍鬆了,允許俘虜走動了,才混出來。免了一頓皮肉之苦。
朱鳳廠四處搭起了天橋,腳不沾地就能四通八達——用不著爬房子,直接走到屋頂上;
俱樂部大禮堂成了紅聯砸派的大本營,是武鬥人員的常住地。
當時的中心任務不是生產而是革命。
砸派害怕棒棒反攻,加緊搶修防禦工事,把俘虜都弄來下苦力。
轉眼間到了初秋。
朱鳳廠曆年這個季節都是“芙蓉映水菊花黃”,可這年的初秋確確實實變成了“秋老虎”。
飽受武鬥驚嚇的人們還要受盡酷熱的折磨,連氣也差點喘不過來了。
天不發慈悲,隻要一到天亮,那半輪殘月和青石板上的銅釘一消失,碧藍、碧藍的天空中就會冉冉升起一輪火紅的太陽;
用不了多久,紅太陽就發揮出熱力,把大地烤得火辣辣的;把人烤得頭昏眼花、口幹舌燥。
人們討厭、憎恨紅太陽,卻不敢抱怨,都被劉醉罐的下場給震懾住了。
劉醉罐是楊木青的營縣老鄉,曾一起在生產技術科共過事。
他沒別的愛好,就喜歡醉酒,所以得了個“劉醉罐”的渾名。
久而久之,他的本名反倒沒人喊了——有的是記不起他的名字;有的是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
文革來了,劉醉罐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照舊每天上午一到十點多鍾就坐在新廠門口外麵的小館子裏喝酒。
那天,他邊喝邊罵天氣:“媽那個胚,這狗日的太陽啷門今天又跑出來了嘛!”
不一會,幾個全副武裝的砸派隊員衝進館子砸了他的酒罐子,把他捆起來放進三輪摩托車鬥裏送到公安局去了。
沒過多久,劉醉罐跟一批犯人一起被押到朱鳳廠公審。
他被打成了現行反革命分子,判了二十年有期徒刑。
罪名是“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
在全民高唱“東方紅,太陽升”的年代,誰罵太陽,誰就是別有用心、指桑罵槐、含沙射影、惡毒攻擊。
劉醉罐被抓後,誰也不敢談天說日、議論氣候了。
楊木青一家四口在劉婆婆家住了將近一個月。
長久的幹旱使得吃水、用水成了大問題。
朱鳳廠是自己供水,武鬥後,工廠停了產,供水房也關了門,沒得自來水了,居民隻有吃江水、井水。
劉婆婆家離江邊遠,平時都在井裏挑水,現在井水枯竭了,隻好去半枯的堰塘搶水。
楊木青不忍心看著毛妹幾兄妹去堰塘搶水,他也出去幫忙找水;
但不敢走遠了,怕被砸派發現了抓進廠去修工事。
他戴頂破草帽,到山彎彎裏頭的堰塘挑水。
一路上看到大人、娃兒帶著大桶、小桶走在被曬得發白的泥路上;
沒有一絲兒風氣氣,隻有一股衝天熱氣;
那些花葉都已幹枯,葉柄低頭歎息;
堰塘的水仿佛剛剛燒開過似的。
熱出一身汗的楊木青渾身發癢,他很久沒洗過澡了,很想把剛從堰塘裏提上來的水從頭淋到腳,然而一想到這麽多人在找水吃,隻好忍住巨癢小心翼翼地把水挑回家——一路上生怕潑灑出一點來。
他邊走邊想:“這日子和上甘嶺差不多!”
《上甘嶺》是一部反映抗美援朝的戰爭片,裏麵有誌願軍缺水的情節。
自從朱鳳廠在露天壩子裏放映了這片子後,“上甘嶺”三個字就成了“缺水”的代名詞。
為了躲避武鬥,楊木青和蘇雅平被困在距廠不到三裏路的劉婆婆家裏。
兩家共九口人,夥在一起生活,吃的、用的都沒分。
劉公公在外地工作,以往都要按時寄錢回來,然而武鬥一來,錢寄不攏了,過生活就隻能靠楊木青他們的工資了。
俗話說“坐吃如山崩”,這麽大一家子人,天天要吃三頓飯,就是煮稀飯也得一煮一大鍋,莫說吃好,就是吃飽也成了問題。
工廠不發工資,手頭幾個錢也要吃完了,眼看保姆費、生活費都沒法繳;長期住在劉家,雖然劉婆婆他們沒說啥,但自己總是過意不去的。
這些問題讓楊木青和蘇雅平焦頭爛額,每天愁眉苦臉、唉聲歎氣。
那天,離關錢的日子已經超過了一天,大夥正在發愁,到廠裏頭去打探情報的焦桂英回來了。
她說廠頭正在發錢,由砸派常委蘇和全簽字借支,每人可領十塊錢;
凡是在廠裏的職工,包括俘虜,都可以去借錢,因為這些人被當成是抓了革命、促了生產的,相當於上了班的。
其實那些人在廠裏“抓革命”,不外乎是忙著做又一次武鬥前的準備工作;
所謂的“促生產”,也就是撿磚頭、瓦片加固防禦工事。
楊木青他們分析後認為這是砸派玩的請君入甕的鬼把戲,想以進廠才借工資為誘餌把棒棒哄進廠去——該揍的揍一頓;該關的關起來;該弄去下苦力的弄去下苦力。
要不要進廠借錢呢?
大家各表各的態,有的說“必須去”;有的說“去不得”。
焦桂英把她借的二十元錢拿出來給楊木青他們看。
她和丈夫劉清明都是砸派。
焦桂英說兩口子隻要去一個人就行了,夫妻可以幫到領。
這二十元錢充滿了無比的誘惑力。
究竟要不要進廠借錢呢?
這個問題讓楊木青兩口子十分糾結。
夫妻商量後,覺得還是進廠的好。
到底由誰去借錢呢?
兩人都爭著要去。
蘇雅平說:“既然是蘇和全簽字,雖說我們觀點不同,但他不一定就抹得下那張臉把我關起來。
關起了,他秀梅二天啷門好意思見我?”
蘇和全的妻子江秀梅和蘇雅平曾在同一台繅絲,感情好得象親姐妹。
由於都姓蘇,蘇雅平和蘇和全平時見麵都互相喊“家門兒”;
江秀梅把蘇雅平稱作“秋姑子”。
秋姑子是指夫家的親姐妹。
繅絲工人參加文化大革命後,蘇雅平先是保皇派,後來當了棒棒;
蘇和全則靠造反起家,一直是砸派的骨幹分子。
脾氣溫和的江秀梅是騎牆派,和丈夫感情特別好,是朱鳳廠出了名的恩愛夫妻。
江秀梅夾在蘇和全與蘇雅平之間不好做人,平時都盡量躲著蘇雅平。
俗話說“不看僧麵看佛麵”,蘇雅平自恃有江秀梅這樽佛,蘇和全不會為難她,爭著要進廠;
然而楊木青不願讓妻子去冒險,他說:“我進去的好,因為哪一派我也沒參加!
況且黃碧雲探親回來了,還在廠頭的話,也許還能幫到說幾句。”
黃碧雲原本是棒棒,後來受她砸派丈夫的影響當了叛徒,跟蘇和全從敵人變成了同誌。
楊木青和蘇雅平爭來爭去,最後蘇雅平說服了楊木青。
她說:“我進去,肯定他們不會關我,我是個工人,而且都曉得我還在給三妹兒喂奶。而你是個知識分子,家庭出身又不好。”
結果還是蘇雅平去了。
她拿把大蒲扇,邊搖邊慢騰騰地往廠裏走。
剛走了一段路,楊木青追上去把她喊了轉來。
楊木青說:“把三妹兒抱去!有嬰兒,他們更不會把你啷門過。”
楊木青從毛妹手裏接過三女兒,親了親女兒的小臉蛋,拿出一塊很大的花手帕蓋在女兒頭上遮太陽,讓蘇雅平抱進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