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煙癮大了
次日是個星期六，楊木青身體稍微好點後照例出工打苕窖。
他這天得到了兩右派的照顧。
中午，他去夥食團打飯，看到有個穿得比農民講究點的青年婦女有些麵熟，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便拿眼光朝她上下打量。
那婦女一眼認出了楊木青，驚喜地打招呼：“哎喲喲，楊老師，你也來我們這一隊了？”
她笑著說，“幾天不見就認不出來了哦！鍛煉得好，真象個農民！”
楊木青滿身都有泥，穿雙髒膠鞋，挽起衣袖褲腳；
白皙的膚色被太陽曬得油紅油紅的；
一身半新半舊的勞動布工作服把他發胖的身軀裹得緊繃繃的。
見他癡癡呆呆地看著自己，她又說：“你認不到我了嗎？”
楊木青睜大眼睛看了她半天，從她胸前佩戴的廠徽認出是朱鳳廠的繅絲工人，但始終記不起她姓名。
他熱情地問：“你是哪個班的？”
“我和林素素同班，一個台的。我叫任樹芳。”
“啊？”他吃了一驚，又嚇了一跳，生怕她說下去，趕緊把話題一轉：“你們放假了？”
“半個月一放，平常下班了要做義務班，還要打豬草。”任樹芳高興地說，“我還看到雅平的！”
“她好不好？”楊木青擔憂地問，一陣心酸湧上來。
“是那個樣子。她又回化工場了，綜合車間複工了。”
任樹芳打完飯，臨走前問楊木青：“你帶不帶信？我下午要回廠。”
“謝謝了。今天來不及了，隻有改天寫了。”
分別一個多月，楊木青還沒給新婚妻子寫過一封信。
他想寫信，但不願讓蘇雅平知道他比苦菜花還要苦的生活，得好好費心費腦地寫；
然而每天餓得頭昏眼花，累得腰酸背痛，哪有心腸去編織甜蜜的謊言，隻好幹脆拖著。
這次意外碰到曾被他采訪過的先進生產者任樹芳，正好托她帶個口信。
他對任樹芳說：“任同誌，請你給雅平說我在這兒很好！”
說到這裏，他快速地把臉朝一邊扭了一下，不讓眼淚流出來。
接著，他又說：“叫她一定注意身體！”
這次巧遇回任家溝耍假的任樹芳，楊木青無疑是遇到了貴人。
任樹芳是大隊老隊長的兒媳婦。
老隊長雖退了位，但說話很管用。
任樹芳幫楊木青求了情，在任樹芳返廠後的第三天，楊木青就被調到了第三生產小隊。
三小隊離陸地要近點，比一小隊要富裕些。
楊木青住在飼養場的張大伯家裏。
不到一周，他接受了一項光榮任務，率領全大隊一百名社員去火花公社搞小麥培土。
楊木青身受任支書的重托，帶了一百名身強力壯的漢子到火花公社安營紮寨。
火花公社距離果城隻有十來裏，附近有飛機場。
火花公社坐落在嘉陵江沿岸，內有果蓉、果渝兩條公路貫穿，是成都、重慶至果城的必經之路。
從果城直達重慶、武漢、南京等地的貨船也必經火花公社。
這裏群山環抱、原野遼闊、土地肥沃、風景如畫。
尤其是公路兩旁的莊稼長勢喜人，比任何地方都優越。
這是領導經常蹲點的試驗田、樣板田。
然而，得天獨厚的命運寵兒也有遭遇不測風雲的時候。
四月的細雨忽落忽停，把空氣洗得清清爽爽。
嫩樹葉兒雖小，但處處都有些綠意。
麥苗兒隨風飄蕩，卷起了方圓三十裏的綠波。
就在這桃紅柳綠、鶯歌燕舞的時節，一場狂風暴雨突如其來的襲擊，把長得齊人高、結了綠色麥穗的麥苗兒擊倒了。
為此，上級發出緊急指示，要求全果城各機關團體、各街道居民參加義務勞動，到火花公社搞小麥培土。
於是一夜之間，火花公社人山人海，打響了麥苗兒保衛戰。
如衝鋒上前；如後勤運輸，自動化的、半自動化的車輛往返於河邊、竹林、公路。
裝的盡是河泥沙、小石灰。
各單位、各大隊分片包幹。
夥食由單位自煮。
雖說是仲春，但是雨後初晴，一晴就久晴，太陽也是蠻拚的。
天氣又長，又累又渴；加之來糧不多，油鹽欠缺，三餐都是清湯寡水，人們無不感覺饑腸轆轆。
楊木青雖是個小頭兒，很多事情，本可以動動嘴皮、指手畫腳，可他在朱鳳廠向來做具體工作，養成了閑不住的習慣。
他成天東奔西跑，不但負責聯係、指揮、調動、安排這一百名勞動大軍，而且身先士卒，凡事帶頭，親力親為。
這樣一來，他餓得更快了。
在這緊張的勞動日子裏，每天都得午後三點多鍾才吃得成中午飯。
不知怎的，楊木青聽到了這句話：“飽吃冰糖，餓吃煙。”
在肚子餓得“咕咕”亂叫的時候，他隻有花幾分錢去買點什麽“一支筆”“天坪”之類的低檔煙來抽。
越抽越有勁，越抽越上癮。
起初，一天三五支，到後來一包還不行。
“煙是和氣草；煙是敲門磚；煙是介紹信；煙是二線糧食。”
這些話都是他來工地後才聽說的。
為了密切聯係群眾、指揮農民、巴結大小幹部，楊木青一天固定抽一包煙還不行，他同煙結下了難分難舍之緣。
他的煙癮大了，開支也大了，隻好向蘇雅平求援。
在一個工餘的黃昏，楊木青蹲在工棚裏的油燈下給蘇雅平寫信。
這是別後近兩個月來第一次給新婚妻子寫信。
他簡略地匯報了別後情況，寫得很樂觀，盡量讓她高興，報了很多真真假假的喜訊，什麽吃得很飽呀，農民兄弟多關心呀，大小頭頭多重用呀。
信字雖短，情意深長。
報喜完畢，他請她設法幫買一條香煙，無論好壞，隻要是煙就行，並順便帶點錢來。
這封信的文字不再優美、浪漫了，這是他頭一次用現實主義筆觸來寫信。
搞小麥培土搞了一周就完成了任務。
楊木青返回大隊之後，受到任支書和任大隊長的表揚，說他任務完成得好，要他去幫三小隊廣播站建設有線廣播，就暫時住在廣播站。
楊木青幫助三小隊建起有線廣播，返回飼養場張大伯家的第二天，剛吃著午飯，就聽到大隊部的高音喇叭第一次叫了起來：“全公社小隊以上的正副隊長，八點鍾以前到火花公社去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