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兩隻雞腿
文隊長滿臉殺氣、目露凶光，逼視著地主婆。
“我、我、我沒有偷哪個的雞！”地主婆戰戰驚驚地說。
“還敢抵賴！杜幺娃親眼看到的！你前腳一走，他後腳就來小隊部檢舉揭發你嘮！”文隊長氣衝衝地說。
借著手電筒和煤油燈的光線，楊木青看清了地主婆的樣子。
隻見她個兒高高的，皮包著骨頭、幹瘦如柴；
臘黃的臉、幹癟的嘴、稀稀落落的幾顆牙；
身穿一件補了又補的舊藍布衣服和青布褲子；
褲腳用一條布筋筋打了綁腿，把麻杆細的小腿捆在一起；
布鞋隻有酒杯大，一對“酒杯”裏各裝了一隻裹腳。
“不坦白就給我捆起來！”文隊長這一聲吼得更響亮了。
“你快說嘛，偷的雞吃了莫得？”婦女隊長張紅英溫和地說，“沒吃，就趕快把雞拿出來還給生產隊嘛！”
“我拿！我拿！”地主婆提著油燈，把三寸金蓮一拐一拐地穿過正堂往廚房拐去。
捉賊隊這夥人也跟了過去。
沿途上，楊木青看清了這個曾經香火十分旺盛的廟子。
隻見天王爺、雷公爺、胖官、小鬼、雞腳神、無二爺、散財童子、觀音老母、八大金剛、十八羅漢以及神龕、大殿、廂房都完好無損。
除了用作教室、寢室之外，還被用來作公共食堂了。
那些木像泥雕被煙熏火烤後變得髒兮兮的。
正堂裏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書桌，方的、長的，大小不一。
桌上布滿灰塵，有幾張桌子稍幹淨一點，上麵放著一疊疊作業本。
楊木青夾在隊伍中間，一路打量一路尋思：“未必這地主婆也在教書？”
他們來到廚房，地主婆打開碗櫃端出一碗還沒下鍋的雞肉。
有頭；有爪；有翅膀；有胸腔；有屁股；有脖子；有腸肝肚肺；
唯獨沒有了兩隻雞腿。
地主婆把雞肉端出來後，坐在一張爛藤椅上一聲不響，她的臉死板板的，擺起一副接受批鬥的架式。
“你這賊婆子，雞腿咧？雞腿哪裏去了？”文隊長大聲地吼。
沉默。
“不說？給我搜！”文隊長氣得暴跳如雷。
捉賊隊押著地主婆去她臥房搜查雞腿。
“你女兒哪去了？”張隊長邊走邊問。
“女婿生病，女兒去探親了，走了一個多月。”地主婆有氣無力地說。
“你嘛，也得替女兒作想噻！一個人民教師的母親去偷雞，說起來多不好聽喲！”
張隊長走一路，給地主婆上了一路的德育課。
“唉，這日子……心裏悶得慌，病了這麽久，連一點油星星都沒沾過！”
“再苦再窮也不能去偷噻！”張隊長說，“有困難向生產隊說嘛！”
“說得多容易喲！張同誌。”地主婆拿衣襟擦了擦眼睛，“我們這些地主婆……”
她哽咽了一下，接著癟起嘴“嗚嗚嗚”地哭起來。
楊木青打心眼裏可憐眼前這個和他一樣出身的地主婆，可他不敢流露一絲一毫的同情。
他暗暗恨她不爭氣，沒好好接受改造。
一陣翻箱倒櫃之後，文隊長終於從床鋪上的穀草堆裏搜出了兩隻雞腿。
沾了穀草的雞腿上還帶著沒拔幹淨的雞毛。
“給我捆起來！”文隊長怒吼一聲，緊著接又強調一句，“捆起來！”
地主婆用驚恐、哀傷的眼神向張隊長求救。
“我說，文同誌，捆就用不著捆了，還是按隊委規定辦嘛！”張隊長看了看大家，“凡偷拿隊裏的東西，都得罰款！”
“對頭！罰款！”楊木青脫口而出，想幫地主婆解圍。
“罰她十塊錢！”
文隊長吼出的天文數字把楊木青和他的大夥伴們驚呆了。
地主婆強嘴道：“這麽大個數！死了，我也繳不起十塊錢喲！”
“我看，她確實具體，又在生病，罰她一塊算了。”張隊長說。
“莫得那麽撇脫！”文隊長把頭一擺，固執地說，“罰十塊！看她二天還敢不敢偷！”
“那就舉手表決吧！少數服從多數！”張隊長瞪了文隊長一眼，又看了看大夥。
“好，舉手表決！”
“少數服從多數！”
……
捉賊隊當著地主婆的麵舉手表決，做出決定：罰款一元，從地主婆女兒的工資中扣除。
在地主婆的哭聲中，兩隻雞腿被文隊長帶走了。
折騰了一個晚上，楊木青又累又餓，回到屋裏倒頭就睡。
楊木青做了個美夢，夢見他喝了一碗紅苕稀飯，吃了一碟炒胡豆，還啃了兩隻雞腿，肚子吃得飽飽的；撒泡尿後，肚子仍是飽飽的。
口水順著楊木青的嘴角流到了枕頭上；他那浮腫的臉上泛起了滿足的笑容。
三個月前，才結婚一個多月的楊木青成為了第一批下放幹部。
慶幸的是，地屬機關和廠礦企業下放幹部被安排在火花公社，沒被發配到遠離果城數百裏的蒼溪九龍山。
火花公社在果城西山坡飛機壩，與朱鳳廠隔江相望。
看似近在咫尺，但由於交通不便，要回廠，得經過果城，繞來繞去要走30多裏。
隻有在冬天水枯季節，從河溝經過，可以大大縮短行程。
正月初八那天上午在果城專區行署等分配，直到聽到落戶點的名字時，楊木青才鬆了口氣。
火花公社黨委書記兼社長是個青年男子，姓李，看上去不到40歲。
修長的身材，黑黝黝的膚色，一看就是個精明能幹的人。
李書記也是市委委員。
那天，他代表火花公社黨委和全體社員來迎接客人。
李書記有一副好口才，在不到半小時的講話中，用熱情、洋溢的語言既把公社的幾溝幾彎描繪得栩栩如生，又把未來的宏偉藍圖憧憬得曆曆在目。
李書記的演講鼓舞了下放幹部改造大自然的雄心壯誌。
中午，一輛輛裝滿下放幹部的卡車，在緊密的鑼鼓聲中駛出了專區行署大門。
果城的春天是美麗的，風很柔和、空氣清新。
太陽的金光灑滿大地，照紅了車箱上紅紅綠綠的標語；照紅了下放幹部的臉。
開得很慢的車隊繞果城主要街道，通過五星花園朝西山公路開去。
這時已近12點，歡送的人不多，街道兩邊看熱鬧的人卻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