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離別
清晨六點多鍾,天剛麻麻亮,在蘇雅平的陪同下,楊木青來到廠俱樂部外麵的廣場上。
廠組織科和廠工會的幾個幹事正在組織下放人員集合。
楊木青他們是第一批下放幹部,自然招來了不少圍觀群眾。
雖是春寒料峭的大清早,但場麵十分熱鬧。
幾十名下放幹部中,有搞政工的,有搞技術的。
絕大部分看上去是書生模樣,也有少數的是工人裝束。
年齡,少則20來歲,多則40來歲。
有低級的科員,也有中級的科長,還有高級的廠級幹部。
他們來自各部門,有車間的,有科室的。
有的抽煙,有的不抽煙;有的話少,有的話多。
俗話說“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但這群人都有個共同點,那就是穿著樸素。
他們必須樸素,隻有樸素才能標誌著自已象個農民;才能表明自已能夠吃苦耐勞、能同勞動人民打成一片。
有少數幾個腦袋總是低著的,臉是哭喪臉,一副倒黴相。
其中有副廠長任久義,還有解放前的資本家廠長梁實統。
熟人不喊他們“同誌”,隻喊“老任”“老梁”。
被稱作“老”的這類人就是右派分子。
任久義的女兒前兩天被弄進了瘋人院,據說是看《紅樓夢》看瘋的,他妻子昨天上了吊。
得知任久義的家庭變故,楊木青回想起那晚與任久義妻女一起喊渡船的情景,不由得萬分傷感。
他跟幾個熟人湊在一起,一番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後,才了解到這樣一個情況:
原來這群下放幹部中,有家庭出身不好的知識分子;
有反右傾經過修理的科長;
有因貪汙受過處分的會計;
有背曆史包袱的科員;
有常與頭頭過不去、不落叫的叫雞公;
還有的屬於“把一些沒改造好的右派分子交給下放幹部去監督改造。”
楊木青心裏清楚,他隻有拋棄一切雜念乖乖地接受思想改造和鍛煉,才有光明的前途;也才有返廠與蘇雅平團聚的機會。
他暗暗告誡自己:“就是刀山火海也要闖過去!一定要經得起考驗!”
歡送楊木青他們的人事幹部說了一些關心和祝願的話之後就開始登記每個下放人員的工資安排。
問到楊木青的時候,他說:“全部給她留下!”
人事幹部笑了:“你不用嗦?”
“她當家,由她安排!”
一陣“哧哧”的笑聲在安靜的人群中發了出來。
不一會,隊伍出發了,他們要去果城專區行署報到、等分配。
廣場左側停放了一輛解放牌貨車,車箱上貼了紅紅綠綠的標語——“熱烈歡送下放幹部上山下鄉”……
貨車旁邊有五、六個職工敲鑼打鼓;
有兩人用紅布拉了一條標語——《向上山下鄉的下放幹部學習致敬》;
廣場右邊擠了一堆人,有為親人送行的;有看熱鬧的;
有幫提背包、箱子的;
有三朋好友握手告別、高呼“再見”“保重”的。
除右派分子外,廠工會幹事給每個下放幹部胸前都戴了一朵紙做的大紅花。
楊木青把背包裝上車,然後跳下車與熟人一一握手告別。
接著,他用焦急的眼光在人群中搜索到了蘇雅平。
隻見她眼睛紅腫得象桃子那麽大,臉色陰沉得象烏雲籠罩的天空,仿佛眼淚隨時都會象瓢潑大雨似的落下來。
她顯得筋疲力盡,正和幹妹妹楊琴芳手挽手地目送他。
也許是因為剛當了新娘子的緣故吧,眾目睽睽之下,蘇雅平有點害羞,不象其他家屬那樣呼這喊那、幫忙提、拿的。
她隻站在不遠處凝望他——離別之情已在昨晚和今晨關起門來吐露了,此刻,一切盡在不言中。
在汽車喇叭的催促聲中,楊木青急步走到蘇雅平和楊琴芳身邊,伸出雙手,跟楊琴芳握了一下又伸向蘇雅平。
她跨前一步,噙著眼淚、強帶笑容、緊握他的手,親昵地說:“木青慢走,注意身體!”
他默默地凝視著她,深情地說:“再見,多保重!”
話音未落,一扭頭,急步上了車。
“嘟嘟”“咣”——車子發動了,消失在薄霧之中。
車不見影子了,還有隱隱約約的鑼鼓聲在蘇雅平的耳邊徘徊著。
她無精打采地回到寢室蒙頭就哭。
哭著、哭著進入了夢鄉——在夢中,她和楊木青一起挽起褲腿種田,他背上背個白白胖胖的嬰兒。
初春的早晨,嘉陵江雲霧彌漫,兩邊青山屹立在藍天下默默對視;
一層透明的薄霧在層巒疊嶂的群山之間繚繞;
陣陣春風吹過,山腳下那一排排綠樹發出“沙沙”的響聲,好象在唱歡樂的歌曲;
停在岸上等渡船的汽車排成一條長龍,有的已等了一整夜;
形形色色的過客聚集在渡口,擺出各種姿態。
楊木青跳下送行的大卡車,離開人群孤零零地站在沙灘上;
他時而仰望飄浮的白雲;時而看看山上的白塔;
時而看看遊魚或水鳥;
時而看看他的倒影——他那身農民打扮讓他啞然失笑了。
等過渡的這點時間給了他胡思亂想的機會,往事象千樹萬樹的梨花在他心中盛開:
這麽美的天氣,這麽美的風景,他和她曾在這個江邊度過了多少甜蜜、幸福的時光啊!
可歎的是,昔日出雙入對的比翼鳥,如今變成了分居兩地的相思鳥。
“上船囉!”
一聲高呼,把楊木青從傷感中驚醒。
他提起雙腿,快步跑向人群,擠上甲板。
渡船緩緩離開江岸,他耳邊突然響起“嗡嗡”聲,隱隱約約。
條件反射讓他把頭轉向朱鳳廠的方向,極目遠望:“嗬,放哨了,她該起床吃早飯了!”
這是中班的起床哨。每天上午九點鍾,朱鳳廠要放一次哨,提醒那些頭天晚上十二點鍾才下班睡覺的職工起床。
然而哨聲並不能喚醒某些睡得沉的人,懷孕後的蘇雅平就無法按時起床,結婚一個月來,楊木青常做的事就是喊她起床。
聽著放哨聲,渡船上的楊木青不由得又一次陷入回憶中,往事象千軍萬馬在他心田肆無忌憚地踐踏。
他不由得擔心起來:“我走後,哪個來喊她起床?哪個來照顧她和娃兒?”
他看了看那座聳立在雲端,正冒著滾滾濃煙的半截煙囪,一股比濃煙更濃的哀愁湧上心頭:“5年前,我朝著這個方向走進朱鳳廠;今天我背著這個方向離開了。
我要到哪兒去?我幾時能回來?這些都是個未知數。
‘一切得看表現,要做好在農村紮根落戶的打算。’這是上級規定的!
原來我的命運和國家的命運是合二為一的!
再見了,朱鳳廠!再見了,嘉陵江!再見了,同誌!再見了,愛人!”
楊木青此刻的心情一點都不應景,本該是“春風吹得遊人醉”,他卻被春風吹出了離人淚。
刹那間,往事象雨後的春筍,拚命衝破他心靈的土壤向空中生長。
渡船駛向江心,越變越小,楊木青的身影也越來越小——小小的舊木船載著小小的楊木青駛進了一團迷霧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