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處分來了
從盛夏等到初秋,楊木青終於等來了處分通知。
那天吃過晚飯,楊木青坐在花園石凳上拉二胡,拉的是著名二胡家劉天華創作的《空山鳥語》。悠揚的琴聲在空中飄蕩;路人紛紛投來讚許的目光。
黃昏剛剛離去,夜幕正在鋪開,燈光從宿舍樓裏的一個個窗口透出,把花園的秋景照進了楊木青的眸子裏:小螞蟻穿著夜行服偷東西;這隻螳螂渾身上下綠油油,三角形腦袋上戴頂綠帽子,它有六隻腳,像刀似的前爪撐著草葉玩跳遠運動;結了幾根絲瓜的架子上有個蜘蛛網,網是園園的,絲比頭發細,一個母蜘蛛象織女一樣不停穿梭……
姚瘊子的咳喘聲驚擾了楊木青的閑情逸致;姚瘊子來通知楊木青晚上八點去黨訓班教室開全廠幹部大會。
臨走,姚瘊子附在楊木青耳邊悄悄說:“聽遊鼻帶說,開會主要是針對你的問題。”
楊木青也預感到這次會議是衝他來的。事情發生兩個多月了,該來的處分遲早是跑不脫的。經過一場生死考驗後,楊木青看淡了得失,心是平靜的,檢討書早寫好了,天天揣在身上,隨時可以拿出來念。
他心想大不了開除他;如果不開除,隻叫他做檢討,他就照著檢討書念,其他不多說一句,任人家啷門說好了。
七點五十多分鍾,楊木青走進了黨訓班教室。這個大教室可容納200多人,在托兒所後麵,比較偏僻。
他進門就看見裏麵密密麻麻坐了一屋子人,主席台椅子上坐的是幾個頭頭,楊木青隻認得史廠長和李科長,一把手鄭書記沒有來。
他環視了一下四周,見沒有別的布置,也沒裝擴音器,幾盞燈泡把室內照得很亮;空氣顯得嚴肅、沉悶。
這種陣式嚇得他原本平靜的心怦怦亂跳;他選了個角落坐下。
屁股剛挨到板凳,就被組織科李科長喊到最前麵的一排凳子上坐下了。
李科長向史廠長嘀咕了幾句,站起來幹咳幾聲,操起一口河南腔宣布開會了。他說今天開會主要是讓大家幫助楊木青,並宣布廠黨委的處理意見。
楊木青注意到李科長的用詞是“幫助”,沒說“批判”,稍稍感到寬慰。
當李科長說到楊木青不安心本職工作,挨批評後頂撞遊科長,戀愛不成服藥酒自殺而被停職時,場內騷動起來,有人輕聲議論,說分明是先停職,後喝的藥酒;數百雙眼睛一齊盯著楊木青,互相問詢、交頭接耳;還有人站起來探頭看他,看一眼又馬上坐下了。
按照楊木青以往的個性,若是冤枉了他,他會急得跳起來反駁,可他這次異常冷靜,心想隨他們去顛倒黑白吧,大不了不要這個工作,離開朱鳳廠,回老家當農民算球了。
李科長念完綜合材料,叫與會者揭發楊木青。
聽到“揭發”二字,楊木青突然起了雞皮疙瘩,渾身冒冷汗。
搶先發言的是那個國民黨少校軍醫唐玉潔,他是最早趕到自殺現場的醫生。唐玉潔正在洗心革麵、脫胎換骨,積極改造思想,爭取進步,向組織靠攏。他結結巴巴地說了楊木青喝的什麽藥酒,喝酒後的病狀和治療情況,除了這些,就揭發不出什麽來了。
接著是一個叫羅天福的宣傳幹事發了言:“楊木青就是不安心工作,他子兒子孫二天都不搞繅絲這個活路。他喜歡音樂,子兒子孫都要搞音樂。”
嘻嘻,哈哈……
會場爆發出一陣嬉笑聲。
再接下去是絡腮胡子趙軍民站起來揭發:“這個楊木青很不簡單,他把同誌的幫助當耳邊風,科裏開會幫助他,他不聽,還畫人人耍。”
又是一陣尖笑聲,這聲音像保健室拿藥的許年英,她跟楊木青是一個團小組的,比較熟。楊木青斜了她一眼。
“我來說!”
一個矮胖小夥子“唰”地一下站起來,聲音是那樣的響亮:“楊木青這娃兒野心真大喲!他畫了一張比毛主席的像還大得多的自畫像掛在寢室裏。”
“咿,膽子可不小!”有人跟著起哄。
又有個瘦小個子站了起來。他長得斯斯文文,看樣兒喝了點墨水,未曾說話臉先紅了:“楊木青的畫中還有詩呢!他寫了一首藏頭詩,每句上麵第一個字連起來就是他愛碧雲舉止端嚴。”
“不簡單……”
“他簡單的話就不會找我們遊科長扯皮咯。”
“他太狂妄了!他說全廠隻看得起畫美術的何老師和拉小提琴的袁靜。”
“他還說他寫一本書出來,遊科長就是認不到。”
……
“相同的就不說了。”李科長看了看手表,抬眼掃描會場一圈,“大家還有啥要說?”
“叫他寫檢討,他一天到晚去捉蝴蝶,資產階級思想太嚴重了。”一個甕聲甕氣的胖子嘀咕了一句,把最後一點牙膏擠完了。沒人發言了,會場頓時安靜下來。
“時間不早了,沒新的意見,下麵就宣布對楊木青的處理意見。”李科長把視線移到楊木青身上,“記大過一次,明天開始繼續在生產科上班。楊木青你還有啥意見?”
“莫得啥了。”楊木青大聲回答。這個處分讓他感到意外,比想象的要輕多了,好象一個死囚犯突然被宣布改判無期一樣,他情不自禁地歡喜起來。
散會前,年近花甲的老紅軍史廠長講了話。
史廠長也是河南人,生就一副醬油色麵皮,扁扁的嘴巴,頭發和胡須花白,眼角和額頭爬滿了皺紋。
他又講了他走二萬五千裏的苦日子,比如,沒得吃的了,把皮帶也煮了吃;走在前麵的紅軍把沒消化的黃豆拉出來,後麵隊伍就撿起來吃。
“撿黃豆吃”是朱鳳廠婦孺皆知的故事,流傳最廣,楊木青耳朵聽出繭了,他以前總嫌惡心,奇怪的是這次聽著不那麽惡心了。
史廠長憶苦思甜,老淚縱橫,操口河南腔說:“同誌們,小楊同誌,新中國來之不易呐!今天的生活是多麽幸福啊!同誌們要好好珍惜啊!我們是革命的年輕人,決不能被資產階級思想腐蝕了!”
史廠長沙啞的聲音在一片“嗚嗚”聲中穿行,把楊木青也激動得熱淚盈眶了。
最後全體起立高唱“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
會議在嘹亮的歌聲中結束了。
第二天上午十點多鍾,楊木青被叫進了團委辦公室。
裏麵坐了幾個人,保健室拿藥的許年英也在其中。從他一進門起,許年英就一直盯著他抿嘴偷笑,把他笑得極不自在。
廠團委書記謝海清告訴他,團組織決定開除他的團籍。接著,謝書記又鼓勵他一番,要他改正缺點,爭取早日歸隊。
楊木青有種想哭的衝動,神經質地咬手指甲,不讓眼淚流出來。